陆宁远两手接过了,托在怀里,顿感拘束,可还是打点精神应对起来。
刘钦却忽地反客为主,“爹、娘先请。”笑着向里面迎了迎二人,自己落在他们后面,和陆宁远站在一处。
陆宁远松一口气,把礼物递给下人,捏了捏拳头,忙也进去,因为要引路,几步赶到前面,刘钦却也快步跟上,仍是同他一起。
还没走出十步远,李氏就心里一惊,暗道:这孩子还是去打仗吧!
可见刘钦不时回头,笑呵呵看着自己,便装作认真听着陆宁远请来的人在前面的逐一介绍,不住跟着微笑点头,面露欣赏。
杂乱繁复的山水园林一一看过,陆宁远将几人请进厅中用饭。
落座之后,菜色尚可,李氏就着宫里带来的人送上的银盘洗了手,就见下人端来一道烧禽肉,酱色浓郁,满满一盆,上面只一点葱花算作点缀,粗犷至极,和其他极不相称,也看不出到底是烧得什么。
下人本想将它放在桌边,刘钦却指了指中间说:“放那。”
下人照做。刘钦对李氏与刘崇笑道:“这道烧大雁是靖方亲自做的,您尝尝。”说着让人给他俩布菜。
陆宁远一怔,不想刘钦竟还记得。满桌就只这一道菜是他亲手所做,刘钦却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不由向刘钦看去一眼,因为旁人在场,忍住了没有说什么,站着让人斟满了酒,举杯走到刘崇身前刘崇,正要开口,刘钦却招呼道:“靖方,今天是家宴,这么拘束做什么?过来坐。”
刘崇本来已举起杯了,闻言就也道:“好孩子,先坐,坐下说,只当是在……”后面没说下去,只微微一笑。
刘钦深恼母亲两次趁着自己不在,对陆宁远颇不友善,今日一同用饭,没有别的目的,就是为着让两边重见一次。来之前没和陆宁远说,特意和父母二人打了招呼。
李氏只有他一个儿子,事已至此,自然顺着他的心意来;刘崇子嗣倒是多,可当皇帝的只有这一个,审时度势,今天自然也只有好话。
因此一顿饭吃来,纵然陆宁远言语不多,在另外三人一唱一和之下,倒也是宾主尽欢。
尤其看着刘钦对其他菜色都不怎么动筷,只紧着中间那道烧大雁吃,李氏和刘崇便也连连让人下箸。
等吃完饭,刘崇和李氏回宫,刘钦留下,陆宁远自在多了,在刘钦身上抱了抱问:“怎么不提前和我说?”
“和你说了,”刘钦笑道:“你能怎么办?这几天不得更难受了。别怕,他们很喜欢你。”
陆宁远偏过脸颊,在他头顶蹭蹭,“这里你喜欢吗?”
刘钦微笑一下,“喜欢。”
“真的?”
“真的。”
“那你……准备住多久?”
“最近事多,今晚就得回去了。”
陆宁远张了张口,眉毛耷拉下去,却见刘钦促狭地看着自己,怔怔明白过来,低头吻他,在他嘴唇上用力咬了两下。
这么狠狠咬了一阵,刘钦摸摸嘴,破都没破,对陆宁远道:“其实我还带了一个人来。”
陆宁远心中乱跳,腹中发热,没戒心了,只问:“是谁?”
要他猜,料他也猜不到,刘钦索性不卖关子,“曾守忠。”
陆宁远呆了一呆。
这是上一世曾小云投奔他后,在他庇护之中诞下的同呼延震所生之子。
陆宁远给他取了名,将他抚养至九岁,视若己出,若无后来的意外,应当还会抚养他直至成年。
可这一世……
“是……怎么……”陆宁远愕然道。
“养了那么多年,再接着养吧。”刘钦拍拍手,就见朱孝抱来一个一岁多近两岁的婴孩,刘钦没接,让他直接搁在陆宁远怀里。
“这孩子我一直让人私下养着,没人知道知道他的身份。他不能再姓曾,你接回家,让他跟你姓陆就行。”
他所说的“让人”,其实说的就是朱孝。
朱孝至今还没成家,但刘钦看他当时拉扯小马驹拉扯得好,索性就把这婴孩也交给他,现在确定当真养活了,才带来给陆宁远。
陆宁远小心接过孩子,这样小,不知道该怎么抱。孩子在他身上待得不舒服,朝朱孝伸出两手,嘴巴一扁,看样要哭,含糊叫道:“爹……爹……”就要从陆宁远膝头爬下来。
这下屋中三人一齐尴尬。
朱孝犹豫,不知该不该接回,陆宁远也不知要不要撒手,刘钦不喜小孩哭声,听得眉头直皱。正僵持间,孩子见无人搭理自己,蓦地扯开喉咙放声大哭起来。
兵荒马乱之间,朱孝赶紧把他抱走了。
“你再考虑考虑。”等人走后,刘钦才松开眉头,对陆宁远道,“只是要改名字,‘永忠’也太不好听。”暗暗寻思:陆宁远取名,当真颇肖乃父,可惜似有不及。
陆宁远还没完全回神。
上一世他无论同谁都淡淡的,心里那个隐晦的愿望,到死也没实现,要说与谁的联系稍深,似乎就只有呼延震与曾小云的这个孩子。
他什么也不知道,真把陆宁远当做父亲,尊敬他、孺慕他。陆宁远征战在外,不常回家,每次回到家里,他都穿着新衣服跑在最前面,要陆宁远一进家门第一个就看到自己。
可是过了一阵,他还是道:“不用了。他和朱孝已经有感情了,把他接来,他们两个都不舒服。”
刘钦一怔,没想到陆宁远竟会拒绝自己,“朱孝那不必你管,小孩子能记得甚事?跟你几天就记住你了。”
陆宁远只摇摇头。见刘钦眼中仍有沉吟之色,迟疑着问:“你……你想要我来抚养他么?”
刘钦看着他,理理袍袖,神色寻常地道:“我怕你孤独。”
陆宁远坐在椅子中,蓦地一晃,好半天的功夫,他才终于能再开口,慢慢道:“我已经……我不孤独了。”
他站起来,走到刘钦边上,想要再说什么,可朱孝又跑进来,这次没抱孩子,手里拿着封信,却是开封来的讣告。
周维岳病逝了。
从永平朝到永固朝,到乾亨年间,再到现在这个崭新的元化年,周维岳已经走过四个年号,在十年的时间里,历任数省,跑遍百千里地,也曾守着一只箱子,独身挨过无数个孤立无援而又危机四伏的长夜,忽然一朝冤情得雪,放三光而照九州,从此不是河清海晏,却是更多的海雨天风扑面而来。
在江阴,他同魏大斗、同岑氏斗、同飞洒诡寄、手段百出的豪绅斗;在河南,他同天时斗、同土地斗,同霜降和灾荒、同吃人不吐骨头的富商斗。
经他之手,朝廷的第一条新政在江阴施行,也是经他之手,江北百姓才第一次真正相信了曾经弃他们于不顾、如今却又重来的新朝诚意。
在小心翼翼的观望之后,无数流民归乡,无数荒废的田地被重新开垦,元元之民便如赤子归其怀抱。
可是绛蜡自煎,一腔热泪,爇而长流,流之既干,身亦成烬。奔忙半生,现在到了他该休息的时候了。
天要收人,林九思也无回天之术,终究救他不得,只有在他身边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除他之外,还有一人同样守在周维岳病榻前,陪他到了最后一刻——那便是翟广。
从前,周维岳视翟广为反贼不可与语,翟广也一度目周维岳为腐儒无药可救,可曾经周维岳守着的那口箱子,却和曾落在翟广脸上的那把刀一般无二。
正如刘钦与陆宁远一般,他们同样像两条相同的河流,浩浩荡荡,奔流不息,崇山不能阻隔,高岭亦无法阻挡。穿过多少乱石急峡,他们两个终有一天还是要汇到一处的,只是或早或迟而已。
可惜竟这样短暂!
翟广坐在周维岳床边上,看着他油尽灯枯之态,半晌叹一口气,“像你这样的好人,恐怕再也找不着了,等你死了,真不知道世上还能有谁。”
他走南闯北,见惯了生死,颇为达观,虽然伤心,却也有度。周维岳躺在床上,同样平静,此时在他眼里,翟广甚至好像还看到了一点愉悦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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