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熙在建康有个宅子,不是朝廷的官邸,是他拿自家的钱购置的,因此没有随着他被贬官而被收回,他回京之后,便舒舒服服住进家里,因为摸不清刘钦急召他回来,是要杀他还是用他,索性不去忧心,回家之后,行李有下人收拾,他自己沐浴一番,出来侍弄了一下花草,悠闲自在之间,就听说刘钦传他入宫。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拾掇了一番衣服,没有多想就入宫了。
来的路上他就已经料到,会有人把他曾向刘缵建言杀人灭口的事密报给新皇,但以他对刘钦近来行事的判断,刘钦未必杀他,起码近来不会,他也没必要担惊受怕,庸人自扰。
他随宫人入宫,到平台等待,在等候皇帝驾临的功夫,甚至还有心思打量了一下殿内陈设,暗想不愧是在宫里,烛台上的漆金连一角都不曾缺,可见宫人打扫十分小心,而且定然时常检查,一有缺损便立即更换。
正神游天外之时,冷不丁背后响起一声“徐尚书”,不知是在叫谁,他心里奇怪,回头看去,正瞧见刘钦。
刘钦一身常服,但比上次见他时愈加威容严厉,莫可逼视,徐熙先是一愣,随后连忙伏地叩首。
刘钦受了他礼,等他起身后才抬了抬手,心里已经有了底。在徐熙回头时,他仔细打量了他的神情,看徐熙在那一刻的反应,可知与他和陆宁远不同,不像有之前的记忆。
但还需要拿言语试一试他。刘钦当先坐下,然后让人给他赐座,等徐熙逊谢一番坐下之后,状似不经意地道:“我与徐大人的缘分很深呐。”
这话要是常人说来,大概可以当做是调笑,徐熙常去勾栏瓦舍,类似的话似乎也说过几次,但由刘钦说来,那便要命了。徐熙虽然认定刘钦一时半会儿不会杀自己,但这位可是个当众拿一把剑把邹元瀚给剁了的主,他也不敢托大,小心应对道:“吠主之犬,何敢言此?臣实在惶恐。”
刘钦不由莞尔。他这话说来,只用了短短四字,便既说明自己曾经对刘钦的构害是出自各为其主的一片忠诚,也承认自己是忠错了人,应对不可谓不妙。加上他生得姿容俊逸,虽然没带刻意谄媚之色,但面上微露一点讨好笑意,愈发显得光彩照人,倒是占足了皮囊的便宜。
刘钦贬他去四川待了很久,对他不长眼地轻薄自己那次已经并不如何记恨,更何况他现在已经除掉刘缵,同徐熙再见,他已是一副胜利者之态,生杀大权都掌握在他的手上,徐熙的的服软讨好恰到好处,他也就暂时搁下了杀心,嘴上却仍道:“近来听说了徐大人的一些筹画,当真计虑深远,也有先见之明。”
徐熙背上汗毛直竖,不假思索地道:“陛下抬举臣了!臣只不过有些小聪明,既无识人之术,又无见事之明,不识大势,些许上不得台面的建言,何堪污及圣聪?”
刘钦不理会这马屁,又问:“你事先就了解我和陆靖方么?”
徐熙一怔。他先前以为,刘钦在意的是自己曾经建议刘缵杀他,怕刘缵下不定决心,还曾越过他,自作主张地动手过。但听刘钦问过几句,似乎他真正在意的并不是自己曾经的杀心,而是自己想要杀他的原因。
他不知道刘钦问这个是做什么,但本能地感到,刘钦如何对待自己,便取决于自己的回答,这次想了一想,才回答道:“臣愚钝,之前对陛下并不了解,知道陛下是圣驾在江北的时候……”
他一面说,一面觑着刘钦脸色。刘钦看见他的神情,抬抬下巴示意道:“你尽管说,今天不论你说什么,我都恕你无罪。”
“是。”徐熙应道,“陛下知臣一贯常于多方探听消息……”刘钦心道:这点我倒还真不知。“因此陛下重归故土之后,臣对陛下一应举措,都有所……”
他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词,说“觇探”似乎太过用心不良,说“瞻仰”又似乎马屁拍得太响,刘钦未必乐意,舌头一转,继续道:“都有所留意。因此陛下同解督麾下众将交往、招抚流民、坚守危城等事,臣都略知一二。”
“后来得知陛下率军突围,又回师解睢州之围,大败夏人于城下,既寒夏人之心,也壮我雍国之气。更重要的是,陛下杀成业时那一番话,非同寻常,已露雄主气象——”
他想了一下,还是甜起嘴带上几分夸张,“臣更是惊为天人。臣当时为旧主计,见陛下雄姿杰出,陆将军几战中的表现也颇不寻常,难免目之为旧主劲敌,不敢掉以轻心。射钩之过,尚祈陛下恕罪。”
他这“射钩”两字,用的是管仲射中齐桓公带钩,而齐桓公又任他为相的典故,是在拿言语向刘钦抛媚眼。刘钦接下了,没有什么表示,但于他这样的人而言,不皱眉头就已经是徐熙赌对了。
睢州一战,他虽然不常对人讲,但心中其实一向引以为傲,只是无论是刘崇还是其他人,似乎都只把其当做江北百余战当中寻常一场,徐熙道出此战不寻常处,实在颇得他心。
而他斩杀成业,大多数人都只当他性情暴烈,在杀邹元瀚后,还有人把两件事放在一起,攻击他手腕残暴,没有储君之器,徐熙见识却与他们不同。一时间,刘钦对他多了几分认真。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头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轻轻敲敲,忽然掀起眼皮,问徐熙:“对刘骥这次的叛乱,你有什么想法?”
徐熙心思一转,马上明白自己刚才所言到底摸对了刘钦的心,对自己之前所为,刘钦竟似是已有不计较了的意思。他现在这样问,便是要试探自己是否对他忠诚,也是看自己是不是真的对他有用,忙打起精神道:“陛下请恕臣直言,长沙王不过一跳梁小丑,不足为惧。”
他在回京路上,便已经听说了刘骥谋反的消息,虽然没人问计于他,但从得知的那一刻,他便下意识地在心中思索过此事,因此此时便显得对答如流,“太上皇一向属意陛下,人所共知,长沙王资质平平,在朝野素无人望,又以一省之兵,妄图对抗朝廷,未免太痴心妄想,天下之人,也未必响应。”
他这话没有什么新意,因此刘钦听完,什么反应也没有。但徐熙要说的当然不止于此,“只是长沙王既然敢斗胆兴兵,定然有所倚仗,京城之中定有附庸。陛下即位以来,以圣德更始,人心服仰,务在宁静,可难免有人自以为私怨结于陛下,战战兢兢,谋求生变,或可为长沙王所乘,陛下不得不虑。”
刘钦“嗯”了一声。这话是为他考虑不假,可说的也是他听过的,若徐熙再说不出来别的,他便要失望而去了。
徐熙一直偷觑着他,见他一脸平淡,便忽地抛出一人道:“辟英,先为陈执中一党,其人继邹元瀚而总领京畿驻军,因朝廷多事,始终没有能回地方,因此行止颇不得自由。”
“而其与陛下素无私交,无尺寸功劳于陛下,又是罪人党徒,统领此军日浅,又困于京城脚下,以臣度之,纵然陛下圣德天载,其也必以为利剑悬于头顶,难安其位。不安则思变,若臣所料不错,此刻他应当已受长沙王拉拢,意欲立功于‘新朝’,以保权势。”
“即便其尚按兵不动,观望形势,反心并不即露,但辟英一介武夫,终非大将之器。平定长沙之乱,定需倚仗其所辖之军,彼人多势众,若以少对多,他未必有措手处,一旦不能取胜,担忧陛下责罚,或是疑其有二心,也极有可能临阵倒戈。”
“况且如今国家多事,江北夏人尚虎视眈眈,若寇难不能亟平,恐北人乘隙违盟犯境,南北同时交战,顾此失彼,于我不利。因此与长沙王一战,必须战即胜、攻即取,辟英决不能为此。臣观江南中朝之将,能如此者,只有陆将军一人而已。”
“陛下若想早平寇难,必将此军委于陆将军,而当此之时若是为此,定然逼反辟英,卒生大变。臣虽不才,愿为陛下处置此事,不损兵卒,使陆将军安稳接管辟英驻军。陛下若肯用臣,臣即日便可往辟英营中。”
好一个即日便往!这是金蝉脱壳还是向他纳投名状?刘钦眼神乍然一厉,湛出冷冷清光。
上一篇:诡计多端的绿茶受翻车了
下一篇:大明首辅的升迁路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