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堂的将烤鸭放在桌上,又陆续端上几碟配菜,嫩绿的葱丝、莹白的黄瓜条、琥珀色的甜面酱,还有一叠薄如蝉翼的荷叶饼。烤鸭的香气顿时盈满雅间,混合着炭火的暖意,让人食指大动。
“这鸭子片得真讲究。”刘永盯着盘中整齐排列的鸭肉,每片都带着金黄的皮和粉嫩的肉,“皮肉相连,薄而不碎。”
温缜已经拿起一张荷叶饼,熟练地夹起两片鸭肉蘸了酱,又配上葱丝和黄瓜,卷成精致的小卷。他没有自己吃,而是自然地递给狄越,“来,尝一个。”
狄越接过,指尖与他短暂相触。他咬了一口,酥脆的鸭皮在齿间碎裂,油脂的丰腴与蜂蜜的甜香在舌尖交融,“好吃,皮脆肉嫩,果然名不虚传。”
刘永有样学样地卷了一个,“温兄对这很熟练啊。”他边卷边感叹。
“吃过。”温缜自己卷了一个,味道真不错,果然烤鸭还得来老北京吃。
这时跑堂的又端上铜锅涮羊肉,炭火正旺,清汤翻滚。旁边配着七八个小碟,除了常见的麻酱、韭菜花,还有些罕见的调料。
“这是山茱萸酱,”跑堂的指着一碟红艳艳的蘸料,热情说道,“八珍馆独门配方,微辣带甜,公子们定要试试。”
温缜夹起一片薄如纸的羊肉,在滚汤中涮了三下,蘸了推荐的酱料。羊肉入口即化,山茱萸的辛香与羊肉的鲜美相得益彰,确实别具风味。
“确实妙极!”温缜赞叹,又涮了一片,这次蘸了麻酱,递给狄越,“阿越也吃。”
狄越就着温缜的筷子将羊肉吃下,点点头,“好吃。”
刘永看见两人的小动作,“你俩能不能别那么恶心,吃个饭还要帮忙,真服了,吃,再烦就把你俩关外面。”
他怼完专心对付自己碗里的羊肉,他一个甜食浙江人,蘸多了辣的,辣得直吸气,连忙灌了口梨花白。
“就你多事,慢些喝,”温缜提醒,“这酒后劲足。”说着给自己也斟了半杯,“浅尝即可,不然你回不去就睡这,我们不背。”
狄越举杯轻嗅,梨花的清香萦绕鼻尖,他小啜一口,果然爽冽,回味悠长,“好酒,果然还得是北方的酒。”
——
年后科举进入了倒计时,日复一日温习,重复过着的日子是很快的,如翻书一般,一夜一夜就过去了。
正月过后,京城的积雪渐消,但春寒料峭更甚。温缜的书房里,炭盆日夜不熄,案头堆放的书籍几乎要将人淹没。他每日五更即起,三更方歇,连院中那株老梅开了又谢都没多关注。
这日快到中午,狄越练完剑回来,他轻推门扉,端着食盒走进,“过半月就考试了,歇会儿用些早点,身体这时候不能出差错。”
“我都跟着你晨练那么久,身子骨好着呢,肌肉都结实了。”
狄越将食盒放下,里面是一碗鸡丝粥,几块茯苓糕,还有盏冒着热气的参茶。
“刘永去贡院看榜了,说今日贴出最后一场的座次。”狄越抽走温缜手中的笔,“趁热吃,先垫垫,他都帮你去看榜了,过会才回来吃饭,咱们先吃好像不好,等他一下。”
温缜这才觉出饿来,舀了勺粥送入口中。粥熬得绵密,鸡丝鲜嫩,还加了姜丝驱寒。“这糕点太甜口了,你帮我吃了吧,等刘永回来,还得吃午饭呢。”
说的也是,他俩吃完东西温缜又看自己整理的文章,笔记,春闱不比其他,他还是有些焦虑,前面出了那么多风头,他要是没考上,那不就尴尬了吗?
窗外传来脚步声,刘永风风火火闯进来,“温兄!好消息!你分在'辰'字十二号,离粪号最远!”
“挺好的,你呢?”
刘永很高兴,“也是个好位置,咱们运气都不错!”刘永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凑到炭盆前取暖,“今日贡院外头可热闹了,各地举子都挤着看榜。我还看见虞忌,他身边还带着夫人,不太方便过来。”
“没事,考完总是能聚的,估计他也怕打扰到我们。”
这就仿佛高考的时候,尖子生各自刷题复习,绝不互相串门,免得对方考不好归罪在自己身上,压力巨大的时候,不能再给对方,给自己增压了。
更何况科举,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全国文人只有那么几个能上榜。
那些一个劲邀请他的,什么心思他们自己知道,比如清代进士陈年谷,他为官清廉,被人嫉恨,被同窗胡梦蝶在戏剧《秦香莲》中丑化为陈世美。
从此陈世美成为千古第一渣男,更惨的是元稹,被实名造谣成渣男。文人手里有笔,他们毒着呢,像他这样的人,如果以后不够有功绩,那肯定被曲曲得不行,他都不敢想,他会被造什么样的谣。
——
考试前一天,刚入夜,温缜最后一次清点考篮,确认无误后,才吹熄了烛火。窗外月光如水,洒在院中的老梅上,花苞在风中微微颤动。
狄越靠在他身边,沉默片刻,“明日我送你到贡院门口。”
温缜点头,“好。”
“记住,”狄越的声音低沉,他总是害怕温缜得罪太多人被暗算,“文章再重要,也不及性命。若实在撑不住,就弃考,别硬扛。”
温缜笑了,抱住他,两人相依相偎,“放心,我心里有数的。”
狄越哼了一声,他有个鬼数,“快睡,今晚要早睡,有三天要熬呢。”
二月初九,寅时。
贡院街早已人声鼎沸,各地举子提着考篮,在寒风中排队等候搜检。温缜站在队伍中,指尖微微发僵,却仍挺直了脊背。
狄越站在不远处,目光始终未离他半分。
钟声响起,贡院大门缓缓开启。京城的夜色尚未褪尽,春寒料峭,呵出的白气在灯笼昏黄的光下凝成细霜。
“搜检——!”差役粗犷的嗓音吼了出来,举子们向他们那移动。
排到时,温缜解开衣襟,任由冰冷的双手在身上摸索。考篮里的干粮被掰开,笔管被拧开检查,连砚台底都被敲了敲,确认无夹带才放行。
“辰字十二号。”引路的差役指了指考棚。
那是个坐北朝南的狭小隔间,木板缝隙里渗着寒气。温缜刚铺开纸墨,听隔壁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透过板壁缝隙,他瞥见一个面色苍白的青年,正颤抖着手研墨,指节冻得发青。一看就是来得晚,还未适应,二月北京还是太冷。
“铛——”贡院钟响,题纸发下,第一个就是【郑伯克段于鄢】。
考场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结合如今的局势,有点搞事啊。温缜指尖一顿,此题看似寻常,实则暗藏机锋。他提笔蘸墨,落笔写下:“兄弟阋墙,非独郑伯之过,亦周礼之衰也……”
这种还是稳妥一点,无过就好,他已经够露锋芒了,他这种情况,是会被人逐字逐句的用上文字狱的,别给自己找事情了。在其他卷子考题把分弄上来就行。
到了晚上是宿在考场的,温缜在狭小的考位裹紧棉袍,呵手取暖。隔壁的咳嗽声越来越重,偶尔夹杂着几声痛苦的闷哼。
差役提着灯笼巡场,火光掠过时,那青年伏在案上,肩膀剧烈起伏,却仍死死攥着笔。温缜也很无奈,这声音给人的压力着实大,白天他生怕隔壁的嘎了,后来习惯了才写得得心应手起来。
三场考毕,贡院大门终于缓缓开启。
刘永随着人流走出,脸色苍白如纸,唇上干裂出几道细纹,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他脚步虚浮,仿佛踩在棉花上,整个人被抽去了精气神,只剩下一副空壳。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