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几十万人呀,不只是将士,还有瓦剌打进来死亡的百姓,活着的也没有得到什么补偿,比如他家里干活的王叔与孙婶,他们晚年失去了儿郎,又失去了家财只得逃亡卖身为奴,就这么轻飘飘的抹去吗?
他不接茬,只将案子前因后果细细道来,说完再劝道,“太后,这些都是术士之言,不可信,如果真这么灵验,吴循就会如书中所说,拥有无尽力量,可他并没有,也未能撼动江山分毫。百姓安居乐业,就不会动乱,江山就固若金汤,这些阴谋邪教,自然就无处遁形,显得荒唐可笑。太后,先帝被俘是因为王振怂恿,奸宦当道,并非天罚,太后千岁长乐无极,不可信鬼神之说,善心结善果,人生在世,问心无愧就好,其他的强求不得。”
孙太后怔愣了一会,定定的看着这个不懂进退的蠢人,良久方叹一口气,“是哀家着相了。你很好,记住,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
温缜应后恭敬退下,当他推开殿门时,陆轲正等在门外,见他出来明显松了口气。
“太后与你说了什么?”
温缜不欲再说,谁还没点小秘密了,望着宫墙上方的阴云,天气风云难测,“陆督公,恐怕要变天了,咱们赶紧出宫找地方避雨吧。”
就在此时,一道闪电划破长空,随后雷声轰鸣,仿佛印证着他的话。
“避什么雨,这大雨正好送一送礼部尚书,那个老东西,终究是死在咱家手上,咱家一刻都等不了,已经让人去围吴家了,一个蚊子,都别想跑。”
吴循是朱祁镇一朝极为位高权重之人,朱祁镇那么器重王振,吴循就低头投靠王振成为其党羽。清洗只清了太监与锦衣卫,可以说只清了王振亲戚与心腹骨干,曹吉祥这党羽都没清呢,吴循就更别说了,自然没啥事,伤筋动骨都没有。
可他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失去,他被边缘化了,一个阁臣,什么也做不了。于谦王文都是比他的官职低,在新帝这升上来的,他让徐有贞发言南迁,徐有贞被于谦骂得狗血淋头,于谦拒绝南迁,王文陈循等有骨气的大臣力挺他,他们只得步步后退。
王文在景泰朝成为首辅,而他内阁的事被皇帝干了,礼部科举的活也不能主持,新朝第一次科举由王文主持。
他怎么能不恨呢?
第80章 京城诡异大案(完)
陆轲非常恨吴循, 恨到只要能弄死他,生死都可以抛开,原本以为这次又让这老贼逃了,结果温缜比他还疯。
陆轲在这个体系下待久了, 他们是很小心的人, 因为高位, 更加爱惜羽毛,他们并没有冒险的意识。
舍得一身剐, 敢把皇帝拉下马,都是草寇亡命之徒。真正身在局中的人,一步步往上爬到高位的,是不会那么偏激的,只会高高在上, 俯视着他人的群情激愤, 俯视着众生的喜怒哀乐。
在事情不可收拾的时候, 正义虽迟但到, 总会给一个合理的解释, 总会有替罪羊羔来让人发泄, 然后事情掩盖下来,再听着众生高唱赞歌,江山似锦,吾皇万岁。
这事情如果不是谶言咒语都是对着新帝, 对着大明, 根本不会闹大。死三个人, 连周侍郎都扯不下来,他只会推出更小的人物了事。
由于涉及最上面的人,与欲与地方兵权相勾结, 图谋反事,是狐言鱼腹书的前兆,流言纷纷扰扰,才让朝廷重视。
到了这一步,后面的人稳坐钓鱼台,陆轲不甘心只抓个小人物,以命为饵让周侍郎与大同总兵暴露,可也只能做到仅此而已。
连皇帝都叫停了,他一个受害者都算了算了,其他人又能怎么办?偏温缜这不懂事看不懂形势的愣头青跳出来,言词凿凿有人污陷太后,抹黑太后,将这布撕开,太后自然是清清白白,吴循竟敢用太后的名头谋反事,真是狼子野心。
吴循可不是朱祁镇一朝才位高权重的,他在宣帝那就是福建巡府,后又因功迁工部侍郎,他并不是仅是个谄媚之臣,昔日他修水利,抗倭寇,也是社稷之臣。在三杨的治下,他是公认的能臣干将,而今已五十有八,却落得晚节不保,谋反之罪。
陆轲恨他是因为家仇,他又不是天生的太监,他原本生于官宦之家,幼时便被寄与厚望。他记得,他原名程裕,他父亲是工部主事,吴循自己犯了事,贪污工程款,出了人命,事闹大了,却推他父亲去当了替罪羊,害得他家破人亡,母亲被人凌辱自尽而死,他被入奴籍,流落他乡。
那时他才七岁,自己改名陆轲,因生得好被当时采买奴才的太监看上,入了宫庭,认了干爹,学了武艺,一步步走到今日。
宣德七年的夏夜,闷热得没有一丝风。
七岁的程裕坐在书房里,小手握着紫毫笔,一笔一画地临着《多宝塔碑》。窗外蝉鸣聒噪,汗珠从他额头滑落,在宣纸上晕开一朵小小的花。
“手腕要平。”父亲程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淡淡的墨香与檀香混合的气息。手指托起他的手腕,“写字如做人,须得横平竖直,方方正正。”
程裕仰头,看见父亲清瘦的面容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只听得前院传来一阵嘈杂,程明远眉头微皱,正要唤人询问,书房门被猛地撞开。管家程安慌忙扑进来,“老爷!锦衣卫...锦衣卫闯进来了!”
沉重的靴声如雷般逼近。程裕透过雕花案腿的缝隙,看见十余名锦衣卫鱼贯而入,为首的千户冷笑道,“程颐,你身为工部主事,勾结河工贪污修堤银两,致使开封府黄河决堤——”
“荒谬,这事是我一个小官就能办的?”
“闭嘴,程主事贪墨河工款,致堤坝溃决,淹死百姓七十三人!奉旨拿问!”
陆轲记得他跌跌撞撞跑过去,看见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正把父亲往外拖。父亲程颐的官帽滚落在地,露出斑白的两鬓。
一记刀鞘重重砸在父亲背上,程裕看见父亲呕出一口鲜血,溅在庭院的海棠花上。母亲扑上去拽住父亲衣袖,被锦衣卫一脚踹中心窝,倒在台阶下瑟瑟发抖。
“程大人好大的胆子。”为首的千户冷笑道,“连吴侍郎都敢攀扯。”
幼时的程裕如坠冰窟,吴侍郎,工部侍郎吴循,上月父亲连夜整理账册时,确实提到过堤坝用砂量不对。
三日后,程裕和母亲被押往刑部大牢。经过菜市口时,他看见父亲和三位叔父戴着重枷跪在烈日下,背后插着贪墨害民的斩标。后面程颐被斩,女眷充官妓,男丁流放岭南。
三个月后,程裕和母亲被押往南京教坊司。时值盛夏,囚车里的女眷们衣衫被汗水浸透,引来沿途泼皮的污言秽语,母亲始终把他搂在怀里。
“小崽子长得倒俊。”在滁州驿站歇脚时,一个满口黄牙的差役突然拽过程裕,“听说大户人家就好这口。”
程母像护崽的母狼般扑上来,被那差役反手一耳光打得口鼻流血。程裕看见母亲被那个差役拖进马棚,听见布帛撕裂的声音和母亲压抑的呜咽。他拼命挣扎,却被铁链勒得手腕见骨。
当夜程母在驿站柴房悬梁自尽,差役骂咧咧地割断绳索时,她的身体像片枯叶般飘落,颈间勒痕紫得发黑。
程裕被关进应天府的奴籍牢房。这里没有昼夜之分,只有此起彼伏的惨叫。
“你叫什么名字?”人牙子来提货时问他。
“陆轲。”程裕盯着牢房顶漏下的一线天光,他仿佛失了魂魄的人偶。
人牙子大笑,“小崽子倒有脾气。”转头对太监说,“刘公公,这小子眼神够毒,净了身准是个好苗子。”
净身房的白布帐子像灵幡般飘荡,程裕被绑在‘蚕室’的春凳上,老太监用热胡椒水擦洗时,他死死盯着梁柱上干涸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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