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孽债
应泊那边极静谧, 连爬楼梯的脚步声都是轻轻的。他在某一楼层停了下来,把钥匙往锁孔里捅:“……我回老房子收拾东西。”
话出口他忽然想起,张继川不知道他搬走的事。张继川顿了几秒,犹疑问:
“你要搬家?”
“还、还在观望。”应泊的手腕僵在门把上。所幸张继川并没有怀疑, 只是劝道:
“我觉得你那房子挺好的, 这个价位能租到这样的房够不错了, 还搬什么?”
应泊没作声, 打开房门,抬脚踢开玄关处当初忘记带下去的盒子。他虽然搬走了, 但这间房一直没有退租。路从辜那句问话确实一语中的,他就是怕路从辜容不下他。
多疑又患得患失的人永远会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他懒得再拉开电闸, 摸黑躺倒在沙发上, 动作荡起皮面落下的的灰。张继川感受到他的异样, 收起了戏谑的语气:“我来帮你?”
“太晚了, 过段时间再说吧。”应泊搪塞过去,
“东街烧烤还开着,喝两瓶?”张继川突然转了话头, “今天导师没来实验室,我可以提前跑。”
“今天……”
“我已经出实验室了。”听筒里适时传来收拾东西的声响, “你欠我的两瓶乌苏, 该还了。”
推辞的话在舌尖转了几圈, 最后变成闷在喉咙里的“好”。应泊挂断电话, 漫无目的地刷了一会儿社交软件,最终还是兴致索然地关上手机,用脱下的外套蒙住头。
他这几天找了个酒店过夜,手机里有身份证照片,今天趁着路从辜白天不在家, 他又偷偷潜回去拿了身份证。也不知是因为睡觉认床,还是因为心事重重,他一连几个晚上都没睡好,睁眼到天明,然后踩着晨露回到单位。
办公室的衣柜里除了制服,还有几件换洗衣物。案件量大的情况下还要保证办案质量,他又习惯对律师事事有回应,每一份辩护意见都会仔细地书面回复,无形之中工作量翻了几番,所以被迫养成了随时准备在单位熬通宵的习惯。
应泊也不知道自己在躲什么,他似乎已经形成了产生矛盾就逃避的习惯。是愤怒路从辜滥用职权调查自己的底细吗?可应泊扪心自问,这反倒说明他很在乎自己,所以“不择手段”了些。
他虽然不希望路从辜无底线地袒护自己,但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渴望、贪恋这种“就算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烂人也永远有人撑腰”的感觉。有那么一个瞬间,应泊觉得自己就快撑不住,想要将一切和盘托出了。
窗外的路灯恰好在此时亮起,斜斜照进茶几下方。他把手伸进口袋,取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展开来看,是一份探监的派出所证明,探视的对象依然是褚正清。
应泊按捺着把证明揉成废纸的冲动,闭上了眼。
烧烤店的油烟裹着晚风扑在脸上,应泊固然还处于低落的情绪中,胃部却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张继川还在市检任职的时候,他俩下班后经常会到这里吃晚饭。因为来得勤,每次又都是点那几样,老板都记住了他俩的菜单。
“牛羊肉、鸡脆骨、牛心管、烤茄子,不够您再叫我。”
张继川从冰箱里拎了两瓶啤酒,转身离开,应泊又拿了一瓶绿茶藏在怀里——他不喜欢酒的味道,也不喜欢喝醉的感觉,每次都趁张继川喝醉了偷偷换掉,傻喝的只有张继川。
店里人少,菜陆续上齐。张继川起开啤酒瓶盖,拿一根筷子撇去烤茄子上的蒜末,絮絮叨叨:
“老头前两天又发火了,问我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找对象,我受不了,就把跟蔚然的事告诉他了。嘿——您猜怎么着?”
“怎么着?”应泊心不在焉问。
“他老人家还怪高兴,说公务员好啊,还是你助理,知根知底,到时候正好让你做证婚人。”
“算盘打得挺响,我不仅得随份子钱,还得给你们俩打工。”应泊把剔掉肥肉的羊肉串推到他面前,“对了,她管我叫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该管我叫什么?”
“没劲。”张继川白了他一眼。
“川儿。”应泊转着酒杯开口,“要是你喜欢的人瞒着你特别重要的事,你能忍多久?”
这个类比应该比较妥当,应泊想,毕竟徐蔚然是真的有事瞒着他。
这话问得突兀,张继川“嘶”了一声,推了推眼镜,思索良久才道:“那可能得分情况讨论。她要是背着我买A货包,我就再给她买十个,但要是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我就说不好了。”
说了跟没说一样,应泊心下暗叹。他仰头灌下半杯啤酒,给自己的话找补:“不是这种……是更私密的,比如……比如家庭。”
“家庭?”张继川茫然皱眉,又恍然大悟道,“我前任,你应该记得,我跟你说过。她爸肺癌晚期,那段时间特殊,她买不到回国的机票。直到下葬那天我才知道,她每天都是在实验室走廊哭完再对着我笑。”
“我回国后没多久,我俩就分手了,很难说是不是与这件事有关。我倒不是对她隐瞒我有什么异议,说与不说都是她的权利。我只是觉得,异国他乡,她能依靠的只有我,却连这么大的事都不愿意让我帮她分担,会让我觉得……很失落,好像我们之间注定要隔着一堵墙一样。虽然人家说白首相知犹按剑,我还是觉得,戒心太重伤感情。”
他重重地放下酒杯:“最痛苦的不是隐瞒,是看着对方独自吞下秘密时,却发现自己连伸手的立场都没有。”
应泊的筷子悬在半空。
“要不你还是给他发个消息吧。”张继川压低了声音,“他听起来……不太好。”
出租车驶过跨河大桥,应泊把额头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横亘湾河之上的摩天轮“望海之眼”在河面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传说每一对坐过望海之眼的情侣最后都会分手,应泊曾经把这个传说告诉路从辜,问他有机会要不要去试试,对方头摇得像拨浪鼓:
“我不要,试试也不行。”
今天破天荒地多喝了几杯,醉意上涌,应泊跌跌撞撞地回到租住的房子,掏出钥匙开锁。醉眼朦胧地捅了几次,他才意识到拿的是路从辜家的钥匙。
这个空当让他稍稍清醒了点,而后看见门把手上挂着一个布袋,打开一看,里面除了一些吃的,主要是自己落在路从辜家里的日用品。
“张继川……”应泊用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你小子。”
*
应泊又一次向单位请了假,起早赶到北港监狱。探视室里的温度比外面低了许多,阴冷渗入骨缝。铁门发出刺耳摩擦声,褚正清被推了进来,应泊条件反射地绷直腰背——这是他面对这个男人习惯性的防御动作。
“我问你。”应泊摘下话筒,在对方落座前抢白,“最近有人来找过你吗?”
褚正清浑浊的眼珠动了动:“狱警问过……保外就医的事。”
应泊当然明白他的心思,他在这里蹲了十三年,很有可能会死在监狱里,眼下就是想要自己帮他办保外就医趁早出狱,在死前再过几年舒服日子。不过应泊并不打算成全他,继续问:“谁问你这个。我的意思是,有人来问过你关于我的事吗?”
“没、没有。”
闻言,应泊总算松了口气,许久没再开口。褚正清用指节蹭蹭鼻尖,低下头问:
“欣欣……怎么样了?又去找过你吗?”
“她委托律师提起了上诉,应该已经开完庭了。”应泊咬着下唇,思考着措辞,末了急切叮嘱道:
“要是有人问起来,你就说,你是我的远房表舅,入狱后所有亲戚都和你断了联系,我念着小时候被你资助读书的旧情,每月给你500块买烟钱,记住了。”
褚正清不言语,正当应泊要问他听没听见时,他才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她恨我,所以也教会了你恨我,我都明白,我也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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