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条文是死的,办案人的手可是活的,随机应变就是。”陶海澄的银丝眼镜滑到鼻尖,目光越过镜片上方,“你办的案子相当扎实,综合素质也强,是个出挑的人才,不然我也不会向省检推荐你。”
此话一出,应泊顿时怔住,摩挲着笔杆的手指也停下:“省检?推荐?”
“省检缺个调研员,我推荐了你。”陶海澄从文件堆里抽出张调令申请,“历练两年回来,老人们该退的都退了,你刚好接班。”
接班?接谁的班?应泊接过调令,不由得想起了被借调走的夏怀瑾。彼时她是发觉事态不对自行离开,才勉强占据主动,可眼下这个调研员的位置虽然听上去是提拔,仔细一想便知是明升暗贬——陶海澄连提拔他做这个主任都抱着挑拨其他人一同打压他的目的,怎么可能真的为了他的前途考虑?
分明就是想借机把他架空起来。应泊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未来发展,而是自己走后路从辜该如何一个人面对那一系列的阴谋。他心头的那块大石又骨碌碌地滚下去,连带着整颗心都一沉:
“我资历尚浅,恐怕……”
“资历都是虚的。”陶海澄从办公桌后走出来,按住他肩膀,“你之前在研讨会上的发言,说检察干警办案时不可被指标绑架,我听了很赞同。偏偏是你们这种年轻人才有这样的魄力,你说是不是?”
“……您教导的是。”应泊一时语塞,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该如何推辞。他捏着那张调令,一片死寂中,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怎么办?
“没什么事的话,先回去吧。”陶海澄收敛了笑意,却又在应泊走到门口时再次开口:
“有时候,该放过的细节就该放过,死抓不放只会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
应泊握着门把手,手背青筋暴起。
路从辜刚从痕迹检验科出来,刚打算给应泊打个电话,手机直接亮起了对方的来电显示。根据现场勘查的结果,已经大体可以确定犯罪嫌疑人的体貌特征:男性,身高在一米九左右,体型健壮。而根据这一结论,民警们查阅了案发时间段的监控录像,果真发现了一个体型相近的男子。
而这个男人,路从辜只是看了一眼,便唤起了记忆。
手机震动了一声,他接起电话,电话两边同时出言。
“嫌疑人可以确定了。”
“从辜,我……”
“你先说。”应泊把话咽了回去,“我不急。”
“我说,嫌疑人可以确定了。”路从辜也没有在意他的欲言又止,继续说下去,“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605爆炸案只抓住了一个嫌疑人吗?另一个人叫彭建,同样是杀害翟敏的嫌疑人。”
第92章 第 92 章
应泊缓了半晌才从自己的心事里挣脱出来, 把路从辜的话消化进脑子里。他沉吟片刻,才说:“你的意思是,这个彭建也参与了那起杀害投标单位干部的爆炸案,这一次又疑似杀害了翟敏, 所以幕后主使依然是赵玉良?”
“差不多……这个意思。”路从辜犹疑着, “但还是觉得, 不对劲。”
“等抓到了嫌疑人, 也许不对劲的地方就能疏通了。”应泊兴致缺缺地安慰道。路从辜有些疑心,可暂时想不通, 便自顾自说了下去:
“那条船,金海鸥号, 也有消息了。”
“哦?”一听这个名字, 应泊顿时感到后脑钝痛, “都说了什么?”
“海事部门的反馈是, 这条船的确是龙德集团的, 而且是条老船,已经很多年没有动用过。早年龙德集团靠海运赚来第一桶金, 随后转型到其他领域,至于那时候做的是什么出口贸易, 因为没有记录, 也不可知了。”
说到这儿, 路从辜住了口, 反问道:“对了,你刚刚要跟我说什么?”
被这么一打断,应泊本就吞吞吐吐的话彻底卡在了嗓子里,又艰难地滑进了肚子。他心里有一个计划,一直没有告诉路从辜, 也不打算坦白,这一纸调令也许是他开启计划的导火索。
自从在于泽龙和曹可红那里得到的与赵玉良有关的官员名单,他这些天总是如坐针毡。其中很多人是他或许穷尽这一生都见不到一面的存在,且很大可能已经结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网,想仅仅靠证据和法律扳倒他们,无异于蚍蜉撼树——不仅无济于事,还可能反伤自身。
从夏怀瑾那里接过这个担子时,他已经想好了自己的下场。在这行浸润久了,自然也耳濡目染了一些虽未落在纸面上但彼此都心知肚明的规则,不论是官还是吏,都自觉地为这一规则围成了藩篱,而打破规则的人是要遭报应的。
合法地祸害别人的能力,乃是官吏们的看家本领。张居正说:“人之所以畏吏而必欲赂之,非祈其作福,盖畏其作祸也。”可见历史似乎从未改变。
如果一定要遭报应,那就只落在自己一个人身上吧。
“没什么。”他强撑出一个笑,“就是……嘉朗确诊了癌症,晚期,我可能需要陪他去看病。你知道,他没什么可靠的朋友……”
每每在路从辜面前提起陈嘉朗,他都下意识地心虚,所以先前并没有透露陈嘉朗的病情。电话那边,路从辜显然被这个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甚至有些结巴:
“怎、怎么会?上一次见到……”
那时他只顾着和陈嘉朗怄气,并没有留意太多细节,眼下回忆起来,才发现一切有迹可循。应泊忍不住叹气,斜靠在办公室窗边:“他一个月前就确诊了,一直瞒着不说。我想,他本来身体状况就不太好,让他一个人跑医院,我还是有点不放心。”
“去哪儿看病?”路从辜问。
“肿瘤医院。”头痛更严重了,应泊低头按揉太阳穴,“专家号不好排,川子做实验写论文压力大,我也不想让他操心,花了五千块钱从号贩子手里抢的。”
默然良久,路从辜又一次开口:“小棠妈妈也在那里治病,我跟那里的大夫比较熟,可以跟你们一起去,你忙不过来的话我也能搭把手。”
这下轮到应泊措手不及了,他原本纠结的是要不要瞒着路从辜偷偷走一趟,实在不敢想路从辜愿意陪他一起去。他心下五味杂陈地翻腾,最终只能怔怔地挤出只言片语:
“你……”
“没什么好置气的,毕竟……他也是你的朋友。”路从辜直接打破了他的踌躇,“就这么定了……你别提前告诉他,他一定不乐意。”
挂号窗口的日光灯嗡嗡作响,将人影拉长又揉碎在瓷砖地上,天气本就闷热,被医院门诊部熙熙攘攘的人气一蒸,叫人直欲作呕。
用不来高科技的老人杵着拐杖,杖头在地面敲出急促的顿点,却敲不破挂号窗口后那张麻木的脸;穿红毛衣的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大孩子,背上背着一个睡熟的小孩子,还要腾出一只手推轮椅上偏瘫的丈夫;裹白大褂的医生推开拥挤的人群,眼底泛着常年值夜班的青黑,踩着胶底鞋匆匆掠过;护工推着铁床碾过,车轮在地面犁出两道蜿蜒的疤,床板上蜷缩的人形活脱脱是具未盖棺的尸。
这医院里唯一鲜活的生灵,或许是窗外啄食面包屑的麻雀。
走廊的地板亮得晃眼,倒映着天花板上的灯管,一格一格将人群的影子钉在原地。陈嘉朗挂着点滴蜷在候诊椅上,脊背佝偻着,头深深地垂下去,像片马上要被踩碎的枯叶。
不仅是路从辜,连应泊都极少见陈嘉朗这副苍白单薄的模样。记忆里,陈嘉朗刚从实习律师转正后,就花掉了身上所有的积蓄,给自己定制了一件奢侈的西装——此人向来如此,就算是饿死,也不能把窘迫露在外面,叫人看了笑话。
他似乎起床后没有打理头发,或许是因为没力气。而那一头柔软茂密的发丝很快会在化疗的折磨中尽数脱落,剥夺这个骄傲的青年最后一点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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