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辖区内却出现恶性凶案,又猝不及防地跟最不可能的人撞个正着,他需要一些时间整理思绪。路从辜抹去了脸上纵横的水痕,转过身倚着洗手台,一手慢慢捻着眉心。
手机嗡嗡震动起来,是一大队队长肖恩打来的电话:“头儿,会开完了?”
“嗯——有进展了?”
“温队那边尸检结果已经出来了,人是被照着后脑勺砸死的,死了大概十来天了。”肖恩迟疑了一下,“头儿,听你语气有点不对劲儿,需要我去接一趟吗?”
“我没事,一会儿还要去见局长。”路从辜有些疲倦地合上眼,“接着查找尸源,我随后就回去。”
肖恩心领神会,也不再多说。挂断了电话,路从辜匆匆整理好仪表,刚打算走出卫生间,却听见走廊里传来一阵渐近的脚步声,间杂着几句模糊的话音:
“我倒是无所谓,随时有空。就是人家大老远地来一趟,你浮皮潦草地把人打发走,多少有点不太合适吧?”
此后是一阵静默,话音再次响起时多了几分笑意:“好,你自己做主。八点半去接你,我记住了。”
是应泊,而且正朝卫生间的方向过来。
一种莫名的窘迫与慌乱让路从辜下意识地想要回避,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还不等他挪动脚步,一道黑色身影已经直直撞进门口,彻底堵住了他的去路。应泊本来在看手机,发觉前面有人便抬起头来,又一次和无处藏身只好杵在原地的路从辜四目相对。
这一次轮到应泊猝不及防了。路从辜沉默地看着他定定地站在那里,右手还悬在半空,甚至忘了把手机熄屏。
“你……”
他犹疑了许久没再挤出下一个字。或许是觉得用“你”开头不太合适,他又立马改口:“我……”
“我刚刚一直在找你。”
“没想到你在这里。”
攒足劲儿把两句话一口气说出来,应泊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然后抬起头直视着路从辜,大有一种“我说完了,怎么接就看你了”的气势。
“找我?”
然而应泊没再说什么,他转身径直离开了卫生间。正当路从辜摸不着头脑不知应该是去是留时,他又折回来了,手里捏着一个装满水的纸杯。
“你的嘴唇干得厉害,都破皮了,喝杯水润润再走吧。”
路从辜怔住了。抿了抿嘴唇,淡淡的血腥味儿在口腔里弥漫,大概是最近太忙,缺睡眠也缺水的缘故。虽然不明白应泊的用意,路从辜还是接过了这杯水。应泊看上去很满意,看着他把水喝下去,似笑非笑地问道:
“警察也这么不对人设防吗?”
路从辜一惊,喉咙里的水还没咽下去就倒呛了回来,激得他直咳嗽。
“咳……咳咳、咳咳……”
应泊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一手搀住咳得站不稳的路从辜,一手拍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
“我、我开玩笑的,对不起对不起……怎么样,好点了吗?”
咳嗽声渐渐平息,路从辜喘上了气,也终于能直起腰来,脸咳得通红。他抽了抽鼻子,随手抽了张卫生纸,慢慢擦掉挂在鼻尖上的被呛出来的水,哑着声音说:
“什么时候回来的?”
“啊?”
话题转换之快,杀了应泊一个措手不及。心知刚才的弯弯绕绕都被看破,应泊收敛了笑容,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去年这个时候吧,在郊县待了三年多,入了额才遴选上来的。”
“去年?”
路从辜用一种意味深长的古怪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了应泊一圈,盯得他心里发毛。应泊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又补充说:
“回来之后一直都在三部,跟监委纪检打交道比较多,最近刚调到二部,你没见过我也很正常。”
理由非常充分,能够自圆其说。终于把想问的话问出来的路从辜神情缓和下来,一直在观察他的应泊也因而轻松不少,用同样的姿势跟他并排倚在洗手台上。抬手看看表,已经差不多六点了,应泊环顾了四周一圈,说:“怎么在这里聊上了——走,一起吃顿饭,我请客。”
路从辜很坚决地摇头:“这不行。”
大概是没想到他会拒绝得这么干脆,应泊讶然地张张嘴,到底也没问出那句“为什么”。路从辜本就没打算瞒他,看他欲言又止,顿时有些懊悔自己话说得太直,便紧接着说:“昨天下午刚来了个命案,有点棘手,确实挤不出时间来——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别多想。”
后一句话才是重点。
“啊……我理解的,没关系,没关系。”应泊听完恍然地点点头,但又不免蹙眉,“命案?这可都快过年了。”
想到一团乱麻的案子,路从辜头痛得仿佛要炸开,只感觉凶手那一锤是砸在了自己的后脑勺。
“是啊,年前破不了案,各方面都不好交代。”
大概是被路从辜流露出的沮丧情绪感染,又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词句来安慰,应泊看上去也相当泄气。没过一会儿,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万一过几天凶手就上门自首了呢,也说不准。”
虽然听上去很荒谬,但此时不着边际的玩笑话确实更适合纾解压力。路从辜看了一眼一脸同情的应泊,忍俊不禁:“不用可怜我,等我破了案,这些活就轮到你了。”
“说的也是。”应泊讪讪地,“那我就不强求了。不过,临走之前,至少留个联系方式给我吧?”
刚拿出手机,路从辜忽然迷茫地抬头:“你还记得刚才开会都说了什么吗?”
“……我也没听。”应泊陷入了沉思,“等一下,我去拿份讲稿看看。”
被应泊送到门口的一路,两人始终都无言。路从辜关上车门,启动车子,从后视镜看去,应泊依然站在大厅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身影渐渐模糊,直到再也看不见。
这么多年了,他的面容,他的气质,他说话的语气,或多或少都变化了些,以至于一打眼看上去,都有点认不出来他了。
这些年他到底去了哪里?都经历了些什么?为什么突然消失?又为什么一定要用拙劣的死讯断绝与自己的联系?其实路从辜还有很多很多话想要问他,话到了嘴边又被强咽回去——因为不愿意让那些不合时宜的问题搅乱眼下还算轻松的氛围。
太久了,久到忘了从什么开始,他不再期许虚无缥缈的重逢,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破镜重圆只是少年天真的幻想,倘若说出口,是个人都会认为好笑。或许分别的人就该像被水冲散的沙一般,各奔自己的前程,不必再用无谓的执着自欺欺人。
“没关系。”路从辜这样想,“回来了就很好。”
驱车到市局,路从辜并没有贸然进去,而是先在门口驻足了一会儿,几个深呼吸试图调整好状态。然而还是没瞒过局长孟长仁的眼睛,这位阅人无数的老警察沉默地听着路从辜汇报案情,末了把烟头掐灭,语气里带了些揶揄。
“有心事?”
“没有。”路从辜勉强扯出一个笑,“只是有点累。”
局长也不刨根问底,岔开了话题:“你爸前天还跟我说,盼着你今年能和家里人一起过年呢。”
路从辜当然明白他什么意思,不由得咋舌于领导的说话艺术。离除夕夜只有不到半个月了,路从辜顶着压力接下这张军令状,走出市局大门的时候猛吸了几口没有烟味儿的空气,混沌的大脑终于争取到片刻喘息的时间。
可惜他没有烟瘾,连个简单易行的发泄口都没有。某种程度上来说,不抽烟的警察比三条腿的蛤蟆还难找。
局长是父亲曾经的同事,父亲当年是市局禁毒支队的干警,现在已经就职于省厅了。有这层关系的缘故,局长对他往往更照顾一些。先前一桩爆炸案即将被盖章定论为意外时,彼时还只是一大队队长的路从辜提出异议,认为应当属于人为谋杀,也是局长力排众议准许路从辜动用人力物力进行侦查,最后果然如他猜想的那样,幕后另有真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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