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觉得杀了我能解气……”他沙哑地说,声音几乎飘在烈焰中,“那就开枪吧。”
陈嘉朗的手在抖,指节僵直,枪口依旧抵着应泊的额头,汗水顺着鬓角滴落,与泪混在一起,滴落下来。
他看着应泊的眼睛。那双眼,和很多年前冬夜图书馆的白炽灯下的没什么差别,静静地、不动声色地亮着,透着熟悉的,不肯放手的倔强。
“……你就不怕?”陈嘉朗沙哑着,像牙缝里蹦出的字。
应泊眼圈通红,却没有动,只有语调一寸寸地垮下来:
“我怕,可我更怕你真的以为自己没人要了,我说过我会带你回家。”
陈嘉朗的嘴角抽了一下,眼眶一颤。
他手指终于慢慢放松,枪口轻轻垂下,像一块失去支点的石头。他缓缓收回手,整个人像被瞬间抽走了最后一点力气,一下子塌了下去。
他低声说:“……回不去了。”
话音刚落,应泊也再忍不住,喉咙猛地一紧,眼泪顺着脸颊滚落:
“回得去的……嘉朗,只要你愿意,我们就能回去。”
“回到……不需要伤人的地方。你可以坐牢,可以保外就医,我也陪你,你骂我、打我都行——你别再傻了,好不好……”
他一步一步靠近,像怕惊了什么野兽。
而陈嘉朗只是缓慢地摇头,边摇边笑,笑得破碎。
他退了一步。
又退一步。
他望着应泊,那眼神里的悲悯与留恋,像残雪之后的春日阳光——一点也灼热,反倒脆弱不堪。
“你还相信救得回来。”他说,“那你就继续相信吧。”
他说着,忽然低头望了眼那翻滚的钢水。应泊猛然意识到不对,瞳孔一缩,声音陡然拔高:
“嘉朗!别做傻事!!把手给我!”
他猛地冲上前一步,手臂直直伸出去,想要拽住那人。
“嘉朗——!!”
可还是慢了一步。
那一瞬间,陈嘉朗微微仰头,露出一个苍白疲惫的笑容,像是某种终于完成的告别。
“再见了,救世主。”
下一秒,他纵身一跃,整个人从高台上掠过,像一道黑影坠入金红熔浆!
火光在炉底炸开,掀起一团炽白的热浪,像一整个世界都在瞬间被吞没。他的身影没入翻滚钢水中,没有声响,没有挣扎,只有一圈圈水汽从灼热中翻腾而起,如同魂魄蒸散,无影无踪。
应泊扑倒在高台边缘,手还死死伸着,仿佛还抓得住什么,可空气一片灼烫,只剩一把枪滚落在地,发出沉沉一声响。
于阿鼻处见我苦难,如见众生。
第147章 尾声
冬日的清晨, 天还未大亮。派出所的卷帘门刚拉起,门口便多了一个人影。
那是个身形颀长的青年,青年的身影立在晨雾里,背光而站。外套湿了边角, 鞋上带着没干透的泥, 像是走了很远的路, 又或者站在这扇门外站了太久。
民警正打着哈欠准备开启一天的程序, 抬头看见那道影子始终未动,才狐疑地走出接待窗口。
“同志, 你有什么事要办吗?”
那青年像是这才回过神来,慢慢点了点头。他嗓音低哑, 像是很久没开口说话:“我……我叫应泊, 来替两个朋友……销户。”
他犹豫了一下, 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 递过去。里面整整齐齐地装着两人的身份证、死亡证明、户籍信息复印件, 一丝不乱,冷得像法庭上陈列的证物。
“两个朋友的名字是?”民警一边接过材料一边打开系统。
“张继川。”他顿了顿, “另一个叫陈嘉朗。”
鼠标在键盘上滑动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民警的视线在两人的信息上扫过一圈, 随口问:
“你和他们是什么关系?”
应泊沉默了一下, 回答得极轻:
“朋友, 有委托书。”
民警点了点头, 继续录入。
“这两人……是自然死亡吗?”
应泊低下头,微微摇了摇。
“不是。”
空气凝了一瞬。民警瞥了他一眼,没有追问,只低头做着自己的流程。应泊坐在窗口前,神情木然, 双手交叠在柜台上,视线有些飘忽,像是根本没在看屏幕上的内容,只是盯着那一点光亮发呆。
“户籍注销申请提交后,会在三个工作日内完成……”民警一边打印一边轻声解释着,又顺手翻看材料,不由自主感叹了一句:
“这两位,看资料年龄都不大。”
他又随口加了句:“挺年轻有为的,可惜了。”
就在这句话说出口的一瞬,应泊的身体骤然一震。
他像是忽然被什么东西点燃,不是被触怒,是那种被悄无声息捅穿胸口的痛楚。
下一秒,民警还未来得及回头,就听见一声极轻的呜咽从窗口传来。他转过头,看见那个刚才还冷静自持的青年,忽然整个人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抖了一下。
然后,是失控的哭声。
他没遮掩,也来不及遮掩。
哭得断断续续,喉咙像堵着火,胸腔发出撕裂一般的声音。眼泪一滴滴砸在柜台的玻璃台面上,泪痕一点点铺开,就像被人剥开的旧伤口,无法止住地流。
“喂,你……你别哭啊……”民警慌了,手忙脚乱地翻抽屉找纸巾,又试图从柜台里探出头来劝慰,“你朋友出了事,我知道难受,但……”
应泊摇头。
他始终只是摇头。
无论民警说什么,他只是不断摇头,泪一滴滴往下落,唇却始终紧紧咬着,不肯再开口。
他的肩膀抖得厉害,手指死死扣在柜台边缘,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站稳不倒。那张脸因为压抑哭声而涨红,眼里却没有一丝挣扎。他摆着手,示意民警继续工作,眼睛却紧紧盯着柜台上被剪掉两个豁口的作废身份证。
两个鲜活的人,就这样,在系统里被注销成数字与档案。
应泊的哭声越来越低,最后变成压着气的抽噎。他身后的晨光透过派出所的玻璃门洒进来,落在他脚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孤单得像一座墓碑。
他最终还是孑然地离开了派出所,民警怕他撑不住,还特地送了出来。他慢慢地上了车,打开导航,目的地是城郊的墓园。
城郊的墓园藏在群山浅腹,冬日清晨的阳光像一只穿透云霾的大手,慢慢抹过远处的松林、石阶与冷色的墓碑。风在山腰游走,吹得草木发出低低的摩擦声,像在耳边轻轻低语。
应泊的车停在墓园门口。引擎熄火后,四下顿时陷入沉静。车门推开,他下意识地把外套下摆拢了拢,又从副驾驶上取过那束花——一束白色百合,花瓣洁净,包得极整齐,尾部系着细细的黑丝带。
他沿着墓园的小路慢慢往上走。
脚下是积雪尚未完全消融的石阶,湿冷的水气渗透进鞋底。他一手揣在兜里,一手提着花,低头走着,呼吸里吐出的雾气在空气中一团团化开。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他停了。
墓碑就立在一棵光秃秃的银杏树下,墓碑不大,黑色石面磨得很光,照片被玻璃罩护着,依旧清晰:张继川二十八岁时的模样,嘴角挑着一点笑,眼神里藏着一丝玩世不恭的锐气。那种笑,仿佛下一秒就要张嘴说“你小子怎么又来了”。
应泊看着照片,低头一笑。
“……又来看你了。”
他蹲下身,把百合放在碑前的石阶上,顺手把几片被风刮来的枯叶扫开。墓碑前已经有几束风干的菊花,被风雪洗刷得颜色近乎透明。
“我带花来了,你以前老说我不会选礼物,现在好像也差不多。”
他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坐在一旁石凳上,抱着膝盖缩着身子,像在等一个迟到的老朋友。
“最近啊……身体在慢慢恢复,很少咳嗽了,拍肺片也基本看不出阴影。心理医生也看过了,医生说我应激反应算控制得不错,晚上能睡四五个小时,不再总做梦了。也没吃药了。”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