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进了办公室,一推门,就看到夏怀瑾正站在桌边,手里把玩着一只搪瓷杯,正在看他办公桌上那一摞还没来得及整理的案卷。
“师父?”应泊顿了顿,关上门。
夏怀瑾回过头,笑了笑:“回来了。”
“……是来找我?”他下意识捋了捋衬衣袖口,“我昨天提交的报告,如果有问题我可以立刻——”
“不是工作。”夏怀瑾摆了摆手,走过来,把杯子搁在一旁,“我就是来看看你。”
应泊怔了一瞬。
“今早小路打了个电话给我,说你状态不太好。”夏怀瑾语气温和,不带任何责备,“待会儿的会议你就不用去了,在办公室休息一会儿。”
应泊坐下,轻轻“嗯”了一声,却没有立刻放松,反而越发不安。夏怀瑾看出他神情发紧,便不紧不慢地在沙发上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糖扔在茶几上:“最近查案子查得挺苦吧?我们都知道。”
应泊沉默片刻,低声问:“我……最近有点情绪上头,身体状况也确实不好。您要是觉得我哪方面处事不妥,或者案子办得不好,我可以尽量调整。”
“你啊。”夏怀瑾笑了一声,“你以为我跟陶海澄一样吹毛求疵,外行指导内行?”
诚然,夏怀瑾当初没被借调走时,二部的工作气氛相对其他部门都算是很宽松的,即便是看到有检助偷偷趴在桌子上睡懒觉,她也只是摇摇头,提醒员额把空调温度调高一点。
应泊神情松动了一瞬,眼神掠过桌角那份会议材料,又拿回自己掌心。他本来不打算说什么,但那股久压的沉重像突然找到了裂口。
他抿了抿唇,终是开口了:
“师父,您……有没有一刻觉得自己其实就是个零件?”
他声音极低,像是在担忧哪怕只是被人听到都显得太脆弱,“被一个比你大得多的……体制裹挟着,连喘气都小心翼翼?”
生怕夏怀瑾误会他是工作压力太大才会有这种“无病呻吟”,他连忙补充说:“不是单位,是整个系统……整个世界。职责也好,权力也好,社会期待也好……总之……”
“上头盯着你,群众盯着你,程序盯着你,案卷盯着你……你能说话,但不能说真话;你能质疑,但不能逾矩;你能思考,但必须先服从。”
“就算你知道哪怕一个细节出错,就可能影响到一个人一辈子——但你也只能接着走,继续处理下一个案子,下下一个,再下下一个……”
“我突然有点害怕,”他停了一下,嗓音微哑,“我是不是已经看不出我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履职工具。”
他几乎不会向别人探询这种问题,也许是因为已经形成了“有问题就解决问题”的思维惯性,只需要工作,只需要推进任务,别的什么都不用想,也不需要问。时间久了,连自己都相信“工作只是工作”“只要拿到工资就好”的话术了。
屋里静了好一会儿,只能听见窗外下雨后的树叶沙沙作响。夏怀瑾靠着沙发,眼神里有种说不清的复杂。
她最终轻轻叹了口气。
“小泊,你是个聪明孩子。”
她顿了顿才接着说:“只有聪明人,才会为这些事情痛苦。”
“我年轻的时候,也问过这个问题——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把自己磨成了‘标准件’?是不是所有的情绪、理想、判断,到了规则里都会被过滤掉,只剩下沉默与服从?”
她看着应泊:“但后来我才明白,不是我们失去了理想,而是你要先成为那个‘零件’,你才有可能——让这台机器少出点错。”
“这台机器永远不完美,但只要你还在里面运转,哪怕只是一瞬,它就不会瘫痪。”
应泊怔怔地看着她,喉咙有些紧。
“你想要理想,你也想要公正。你还会因为一件案子夜里睡不着觉,还会为一个法条去查几十页注释,这说明你还没有被驯服。”
“这很好。”夏怀瑾目光柔和,“但你也得知道,这种痛苦不是要赶走的,是你之所以与别人不同的证明。那些从来不怀疑自己的,才是最危险的。”
应泊听着,指尖不自觉地抠着桌沿,抠得发白。他闭了闭眼,像是把那一点情绪压回胸腔,又缓缓吐出一口气。
“我知道了。”他低声说,“谢谢师父。”
“好好休息。”夏怀瑾站起来,拍拍他的肩,“你要是倒了,我们还真没几个能顶得上你。小路要是知道你现在还想着开会,大概又要打电话来控诉我了——那孩子比你还倔。”
第130章 忏悔
夏怀瑾离开后, 应泊坐回办公椅,整个人陷进靠背里,闭了闭眼。
窗外雨还在落,却似乎不那么密集了。夏怀瑾那几句话像层层薄雪覆盖在胸口, 虽然沉, 却比刚才缓和。他打开电脑准备处理些轻微的文书事务, 突然想起一件事——
金葆庭死后, 身边还有一个人比他更痛。
他掏出手机,找出那个很久未曾拨出的号码, 摁下拨通。
“喂?”
电话接通得很快,那头是个温厚熟悉的男声, 带着一点沙哑, 是应泊读研期间的导师。
“老师, 是我。”
那边顿了一下:“应泊?”
“你小子, 还知道给我打电话。”导师语气轻快了一点, “我还以为你在检察院爬不出来了。”
“最近有点忙。”应泊压低嗓音,有些疲倦, 却很克制,“我……听说金教授的事, 我很遗憾, 请您节哀。”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 才低声“嗯”了一声, 情绪压得很重。
“金老头那个脾气,我一直觉得他能活到百岁,结果……你说说,现在都怎么了。”
“老师,您别太难过。”应泊声音温缓些, “他毕竟是主动……选择的方式,我们都无法干涉。”
考虑到案件影响,目前警方对外还是宣称自杀,哪怕很多人接受不了这个结论。
“是。”导师叹了一声,“那人啊,真到最后,哪怕是法学教授,他也不一定讲得清‘自由意志’到底属于谁。”
“但你还活着。”他话锋一转,“你最近怎么样?”
“还行。”应泊笑了笑,“日常扫黑除恶,追逃办案……跟您当初说的一样,还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角色。”
“呵,”导师被逗笑了,“我还不知道你什么性子?软里带狠,扔下去能钉穿铁板。”
“嗐,全仰仗老师教得好。”应泊打趣道。
“少拍马屁。”那头哼了一声,却听得出语气软化了许多,“不过你这声音,怎么听着……是不是又生病了?”
应泊顿了一下:“没事,嗓子沙了点。”
“你少跟我装。”导师一听就急了,“是不是发烧了?还是旧伤复发?怎么每次都不说?要不是我听出来,你是不是又打算一声不吭地扛过去?”
“……没到那个地步,您不用担心。”
“别跟我打太极!我教你那么多年,谁不知道你脾气?当年发高烧也要参加模法辩论的就是你!”
应泊忍不住笑了:“这回不是开庭,您放心。”
正说着,门外忽然响了两声敲门声,没等他起身,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路从辜探头进来,左手提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右手还夹着伞,肩头被雨点打湿了一圈。
“你……”他眯眼看着应泊,“跟谁打电话呢?”
应泊脸上一变,立刻站起身,慌忙对电话那头说了句:“老师,我这边来了人,改天再聊。”
“……你小子最好真是改天,不然我去望海抓人!”导师最后一句咆哮还没出口,电话就已经被应泊迅速挂断。路从辜已经走了进来,把盒子放在他桌角,扯了张纸巾开始擦肩头的雨水。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