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件是应泊发来的,标题是:你好哇,路警官。
路从辜有些惊愕,但他又迅速反应过来,这是应泊先前答应他的,那封会揭开所有秘密的邮件。他近乎惊慌地点开,邮件还有一个附件,正文很长,像一篇长信:
“你好哇,路警官。当你打开这封邮件的时候,说明事情大概已经结束了。也许,我是说也许,你已经为他们,为我们争取来一个正义的结局。我一直都知道,你总是这样所向披靡。”
“要是没争取来也没关系,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至少你好好地活着,看到了这封信,说明我还是发挥了那么一点余热,虽然微不足道。”
“我没能当面告诉你这些,不是因为想骗你瞒你,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要从哪一步开始讲,才不那么像是为自己辩解。”
“你问过我为什么每个月都往监狱打钱,这事很复杂,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收钱的是我父亲,虽然我不想承认,但血缘如此,不可逃避。他早年是个企业高管,做了一些违法乱纪的事情,仗着用钱笼络了一些保护伞,以为能一手遮天,却没想到伞也有倒下的那天。”
“判决书我放在附件里了,还有这些年来的转账记录。我是他放养在外面的野种,我妈曾经想过打掉我,但很遗憾,她最后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就这样长到十六七岁,长到认识你的那一天,然后大厦倾颓。”
“案件承办人是我的师父,夏怀瑾,当时在市检反贪局,你见过她。那年我第一次去法院,旁听我妈的庭审,她很瘦,坐在被告人席上,腰只有半个椅背那么宽,后面是两个法警,衬得她就像根枯草一样。走出法院门口的时候,我其实都没意识到法官都判了什么,只是突然特别想喝热水,觉得骨头缝里都是冷的。”
“我以为自己会烂下去,像他们一样,但师父说不行,她不允许。那个带我离开望海市的女人是我妈的姐姐,我的大姨,她自己的日子也过得捉襟见肘,何况家里多了个生人,磨合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个新家很小,表哥早早辍学在家打游戏,我缩在阳台写作业,还要记得给旁边的煤炉添煤。记得有一年生日,我放学回到家,只有冰箱里的剩饺子,我甚至不敢开火热一热,拌着眼泪吃完了凉饺子。”
“不论怎样,后来我考上了大学。虽然之前说过要当个语文老师,可鬼使神差地,我学了法律。不是为了报复谁,也不是什么信仰,那时候经济上行,大家都说学法律能赚钱。硕士毕业前导师建议我去做个律师,师父也是这么说的,可你知道,人不总是一种利益驱动的动物,我当然知道父母有案底,可我还是想赌一把——你看,我赌赢了,穿着制服去找师父的时候,连她都被吓了一跳。”
“然后我就遇见了你。”
“从辜,如果我没能回来,记得答应我一件事。把我的名字写进卷宗里,不是被害人,我不想做被害人,是检察官应泊。别的我都没得选,只有做个检察官,是我自己选的路。”
“对不起,还是没能陪你走到最后。别哭,我最怕看到你哭了,疼痛永远都是暂时的,不要用看不见的未来恐吓自己。等你变成老爷爷那天,如果还记得我,可以来看看我,不过你一个人来就好,我这个人爱吃醋,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原本这里看上去就是结尾,但应泊似乎在写完后还有话想说,隔了几行,又另起一段说:
“你知道吗?我昨天去海边走了一圈,看到一片片船帆在夕阳下归港。”
“我想,船不喜欢流浪,我也不喜欢,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家?”
段落下是一张海边夕阳的照片。短短几行字,路从辜看了三遍。
第一遍他还能咬牙。
第二遍眼泪就已经开始模糊了屏幕。
第三遍,他低低地抽了一口气,忽然整个人弯下腰去,手机“啪”地掉在瓷砖地板上,他死死抱住脑袋,肩膀剧烈颤抖。
他终于失声痛哭。
啜泣声一点点从嗓子里撕出来,像被扯开的伤口,像长久沉默后的崩溃。路从辜只感觉那个被子弹穿透的人是自己,他像是被摔碎了,又不得不靠自己一点点捡回碎片。
他怕他再也听不见这封信的回声了。
第123章 第 123 章
虽然也算身处领导层, 但路从辜很多时候并不是决策者,更多是一个带头的执行者。该抓谁不该抓谁,要不要移送审查起诉,他大多做不了主。
不过他也乐得清闲, 从上头那里接了任务, 再分配给下层, 自己在中间审核把关。这些天他很少加班, 基本都是按时离开岗位,然后怀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驱车前往医院。
重症监护室每天只有固定的时间段开放探视, 他需要赶时间。
他当然是希望应泊早点醒来,他也相信应泊一定会醒来, 哪怕是为了睁眼再看看他。每每凝望着应泊那在重症监护室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的脸颊, 路从辜都会想起邮件里的那句话:
“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家?”
然后他就会掉眼泪。眼泪落在应泊的手背上, 那只手却没办法抬起来帮他擦泪。
应泊的情况还算稳定, 但也只算得上稳定。两枚子弹一枚穿透了他的肩膀, 一枚嵌进胸膛,断裂的肋骨扎穿了肺部, 即便康复,也有终身血气胸的风险, 会不停咳血。
路从辜有时也会觉得这无常的命运对应泊来说太不公平了, 他背负着那么多包袱, 慢慢地走到今天, 不是为了这样一个结局。
“对不起,应泊……”路从辜摩挲着那只冰凉的手,“对不起……”
张继川这些天也时常带着徐蔚然来看看应泊,三个人围坐在床边,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路从辜想不明白的是, 陈嘉朗居然一次都没有露面,旁敲侧击地试探张继川,对方也只说联系不上。
也许是暂时脱不开身吧,路从辜这样想着。他还有一点犹豫不决——要不要通知应泊的亲属来看看。
应泊的父母是指望不上了,但他还有个大姨,亲外甥伤成这副样子,倘若连通知都不通知,似乎也不太合礼节。
踌躇许久,他还是在应泊的手机里找到大姨一家的联系方式,拨通了电话。电话那边先是一阵嘈杂,随后一个大喇喇的中年女声响起:
“喂?小泊?你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喂?”路从辜有些局促,“阿姨,我是应泊的……朋友,他执行任务的时候受伤了,伤得很重,您要不要来看看?”
生怕这位大姨有别的什么顾虑,他连忙补了一句:“路费和住宿我来负责,应泊的医药费也包在我身上,您不用担心。”
*
那是绝对的“空”。
无所谓存在与虚无,甚至连意识都不必保有。不再轮转的不仅是周遭的一切,时间也停滞不前。
只有他堕落在空洞中,下坠,上浮,近乎撕裂。
很远很远的地方有着爆破一样的声响,渐渐地溢满整个空间,一切都开始摧枯拉朽地分崩离析。
“……收缩压69舒张压43……心率106……”
“……闭式引流吧……”
开裂的地方不断有杂声渗入,洪流般席卷而来,几乎将他溺毙其中。喧嚣的最深处,一个声音淹没其他所有,直入耳边。
“应泊……应泊……”
“……对不起……”
空洞与喧嚣落潮似地退去,意识铺天盖地地回归。可畏的强光倏忽吞噬了应泊的视野,刺痛迫压着将他惊醒。
“呃……”
来自胸口的剧烈痛感不由分说地首先占据了知觉。应泊下意识地微微抽搐,牵动着全身的束缚为之颤动。
右手却仿佛裹在一片安定的温热中,向他冰冷的躯体汩汩输送着微弱的热流。
他还在。
首先涌上心头的念头让应泊悬着的心当即放松下来,随后驱策着迟钝的肢体,尽量小心地将手从路从辜手掌的包覆中缩出来,颤抖着抚上他伏在床边的后脑,帮他顺着有些凌乱的发梢。也许是冰凉的触感和僵硬的动作刺激了那多日来未敢松弛半分的神经,路从辜身子触电般颤了颤,应泊的手也随着他抬头的动作滑落到后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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