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侧有人路过,应泊借着个子高,玩闹也似地揉乱侯万征的头发,借机掩饰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不跟你闹着玩了——对了,你还记得夏处是什么时候借调走的吗?”
“你遴选回来之前,前年秋冬?”
“我不是说这个时间,我是指……某个节点。”应泊笃定地直视着他,“是检委会大洗牌的时候。师父虽然把她的任务交给了我,但还有很多关键信息没有透露。我知道她是想保护我,但……”
有些话在足够默契的人之间点到为止足矣。应泊不再言语,转而眯眼望向前方。侯万征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食堂座位第一排正中的位置,一个孑然的身影坐在那里,啜饮着咖啡。
那是望海检察现任检察长,陶海澄。
侯万征的脸色骤然严峻,喉结上下动了动,流转的目光泄露了些许犹疑。他僵硬地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盯了应泊许久,把碗里的粥一饮而尽:
“……出事自己背。”
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不仅没有让应泊有半分退却,反而让他饶有兴致地挑起一个笑。他好整以暇地看侯万征手忙脚乱收拾碗筷,问;
“待会儿的研讨会你去还是我去?检委会让二部出一个人。”
侯万征的动作更快了,生怕跑不掉似的:“你去吧,我九点还有个二审的庭要开。我真想不明白,就他妈一年两个月的量刑也要上诉,这不闲得吗?一篇谅解书最多也就减一个月,都不够他们折腾的。”
“非法拘禁的那个?”
“对,就他。”侯万征嗤笑一声。
“你坐着念念出庭意见就够了,案情很清晰,他们爱折腾就折腾吧,不然律师怎么赚钱?”
眼看着侯万征落荒而逃,应泊抿下一口粥,双眼还死死锁定在第一排的那个身影上。
“你有时候真的很像个疯子。”他对自己说。
所谓的研讨会,就是下级机关将近期办理的有疑难争议的案件汇报上来,由承办人介绍有关证据审查、事实认定以及法律适用等内容,参会人员再就案件实体或程序上的问题轮流发表意见。某种意义上,与研究生的组会或是答辩有异曲同工之妙。徐蔚然也被他拉了过来,不需要发言,只需要“学习观摩”。与一众经验丰富的刑诉老江湖同列,她明显拘束许多。
彼时身处基层时,应泊就极其厌恶这个活动。这倒不是他心高气傲听不进意见,只是那些参会的老检察官挑剔中带着鄙夷的眼神时常会让这个本就惴惴不安的年轻人无地自容。勉强把自己勤勤恳恳做出的成果呈现在众人面前,还要打起精神应对连番的质疑和贬低,每次结束回到单位后他都需要给自己一些时间平复心情。
直到他自己也跻身其中,他才发现——很多人参会前甚至没有了解过案情,会中也没有动脑思考过,只是为了挑刺而挑刺罢了。
这次来的承办人发言声音有点小,应泊又坐得远,须得屏住呼吸全神贯注才能听清对方在说什么,这让他难免烦躁。对面的副检察长不时扯着嗓子清老痰,屡屡打断他的思路,几乎把他仅存的耐心逼到了极限。他不能发作,只好用力捏着笔,指尖都掐成了白色。
案件的基本案情和争议焦点被他草草记录在笔记本上,纸面明明都是熟悉的字眼,他却怎么都没法调动思绪抽丝剥茧分析就中矛盾。稍有懈怠,大脑便不受控制地全盘散漫下来,驱策着他信手写下了一串数字。
是路从辜的警号。
这一串数字能延展出太多画面了,那个人第一次穿警服的样子,在靶场练枪的样子,在派出所被群众刁难的样子,哪一个不比枯燥的实务会议有意思?想到这儿,应泊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嘴角也不知不觉浮起笑意。
就在他的心神全然飘荡出会议室时,长桌面门处倏地传来一声呼唤:
“应泊,你之前在基层接触诈骗罪和帮信罪比较多,你有什么看法?”
第15章 匿迹
话音落地,应泊猛然回过神,两眼略有茫然地望向面门座位那负责主持会议的政治部主任。他愣怔的空当刚好给了案件承办人喘息的时间,对方忙喝了一大口水,等待新一轮的拷问。
虽然不慎走了神,应泊倒也不慌,重新把笔记本上记录的思路快速浏览一遍,缓缓道:
“关于本案的争议焦点,各位的意见都比较统一,即行为人为诈骗分子提供银行卡的行为究竟构成帮信罪还是诈骗罪。尽管两罪在客观方面存在重叠,但主观上‘明知’的程度以及内容却大有不同,这也是我们实务上审查此类案件的难点所在。”
思路终于整理顺畅,他抬头看向承办人:“移送审查起诉后,犯罪嫌疑人否认自己主观上明知这个另案处理的‘阿静’实施诈骗犯罪行为,也否认自己知道所接收款项为诈骗款?”
承办人忙道:“是的,但……”
应泊接上他的话:“但在公安机关侦查过程中,嫌疑人一直稳定供述自己明知,而且帮忙转移犯罪所得时也采取了规避调查的行为方式,完全可以从客观行为佐证嫌疑人主观上‘明知诈骗而为之’,对吗?”
被应泊点破心思,承办人信服地颔首,又补充说:“不过,因为嫌疑人翻供,再加上诈骗罪的量刑要比帮信罪重很多,我们也在考虑要不要用帮信罪来兜底,避免起诉后却拿到无罪判决。”
“在缺乏客观证据的情况下,过于依赖嫌疑人或是被告人供述,确实往往会以帮信罪作为兜底罪名。可现在我们不是没有证据,而且举证中需要更侧重强调他的‘主观明知’。技巧性的权衡当然重要,但不能滥用,不能把定罪量刑当成达成指标的一种交易,你觉得呢?”
这番话绵里带针刺中最根本的问题——实务中为了避免风险,控辩审三方时常会在庭下悄悄达成交易。譬如只要嫌疑人认罪认罚,检察官就会给出缓刑的量刑建议,而量刑建议又被法官广泛采纳,庭审完全成了走过场。
此外,更深层的后果是,极有可能导致重罪被从轻发落,对被害人而言无疑是二次伤害。
整个会议室都为之默然。见承办人无言,应泊也留有余地,总结说:“所以我的观点是,按诈骗罪的从犯起诉更合适。”
一场会议两个多小时,应泊坐得腰酸背痛,总算捱到了散会。他把笔插进口袋,夹着笔记本离开会议室,叫住了走在前面的徐蔚然:
“蔚然,等一下。”
徐蔚然正抱着自己的本子,低头补着笔记,听到他的声音即刻回头:
“怎么了,师父?”
应泊紧走几步迎上去,与她一同进入电梯。借着个子高,他斜睨了一眼她的笔记,问:“刚才的会议有没有觉得很难理解的内容?”
“会议上的案子还好,都听得懂。”徐蔚然急匆匆地写完最后几个字,向他扬起一个笑脸。应泊听出话里有话,挑眉问:
“那……会议外的呢?”
徐蔚然赧然道:“就是咱们手上那几个毒品案子,我阅卷时总是前面看后面忘,看不了几页脑袋里就成一团浆糊了。”
电梯停在三楼,“叮”地一声打开门。应泊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把她领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解锁电脑,调出文件展示给她看:
“你看,思维导图,上下游犯罪事实、金额、数量与口供都列举出来,这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他滑动着鼠标滚轮,继续解释:“很多时候,办理毒品犯罪需要秉持‘差不多得了’的思路,才能办得通顺,当然死刑案件仍然要慎之又慎。犯罪和侦查过程都过于隐蔽,太高的证明标准只会导致看谁都无罪。”
每一幅思维导图都简洁明晰,还附有应泊自己手画的分析图。徐蔚然倒吸一口气,结结巴巴地说:“那个……我想……”
“我会发给你的,你结合着看案卷会容易很多。”应泊点点头,又佯作无意地问,“对了,我妹妹没给你添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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