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警显然不满意:“你确定他没有对你使用暴力?”
应泊一边拍掉手上的灰尘,一边目光平静如水:“没有。他抢完就跑了。我没受伤。”
“你不打算立案?”
应泊摇了摇头:“不值当。没手机就补卡,反正里头也没什么重要信息。”
那民警狐疑地皱了皱眉,最终在对讲机里低声说了几句。其他警员陆续折返,皆摇头表示未能锁定目标。
“……行吧。”所长模样的人看了应泊一眼,见他确无大碍,便不再勉强,“手机丢失你回头可以去派出所挂个失主登记,万一捡到有人送回来。”
他拍了拍手掌:“其他人收队!”
人群散开,灯光随脚步声渐远,教堂钟楼再度沉入黑暗的壳中。只留下应泊一个人,站在通风洞口前,望着那座圣母石像和老钟表下布满鸽羽的拱窗。
他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
月光落在他肩膀上,将他的影子拖得极长。他面无表情,但眼神里那种疲惫与冷意,却比夜风更沉。
他知道自己刚才只要再说一个词,只要一开口说出“杀人犯”三个字,教堂便会瞬间沸腾,那些警察会像扑火一样冲上来,逮住那个精心策划一切的人。
可他没有。
他低头看了看地板上那早已踩乱的脚印与翻落的鸽毛,轻轻吐出一口气,闭上眼,像是在接受夜色的聆听。
他也知道——
即使今天抓到了陈嘉朗,也不过是带他回警局,面对一堆“言词供述”与缺乏物证的泥潭。律师的嘴、制度的壁垒、社会的噪音,都会再次将这份罪意碾成碎屑。到最后,他仍会看到那人离开法庭,神情讥讽地朝他一笑。
更何况,他……还有别的情绪,复杂得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很显然,他没能阻止他,也没能说服他,更没能救下任何一个人。
教堂上方的钟因为夜风再度发出一次清晰可闻的震响。这一声钟,仿佛只为他一人敲响。
应泊缓缓转身,离开这片钟声阴影。身后,月光下的钟楼依旧肃穆,像一场布道之后,留下的残响。
应泊回到家时,天际已现一线隐隐的雾白。他站在自家门前,钥匙在指间转了几圈才插进锁孔。
“咔哒。”
门开了。
屋里漆黑,连一盏灯都没有亮。窗帘没拉,小区楼外的几盏路灯把斑驳光影投进来,在客厅地板上斜出一条一条光带。
他本以为屋里没人,脚才刚踏进去,沙发那头却传来轻微的一声响。
黑暗中,有人坐着。
路从辜。
他就坐在沙发最里侧,身体微侧,像是坐了很久,也像是等得太久已经习惯。身上没有披毯,手机屏幕早已熄灭,只有那双眼睛,在夜色中清清楚楚地望着他。
应泊心头猛地一跳,眉头紧蹙,随即掩下那点动摇,强撑着换了个轻松的语气:“怎么还没睡?”
路从辜没答。
屋子里一时间只有冰箱的电流声和外头一只蝉不甘寂寞的低鸣。两人对望着,都没有再开口。沉默,像被夜色和彼此的目光牵扯住,不肯断。
良久,路从辜终于开口:“你去哪儿了?”
语气不重,却像指尖拂过一根绷紧的琴弦,低哑、清晰,却带着无法忽视的弦音颤抖。
应泊没有立刻回答。他动了动喉结,最终只是垂眼站在门口,依旧沉默。好像有太多话塞在喉咙里,一个字都出不来。
两人之间,这句问话,其实并不陌生。也不是第一次。
但这次不同——这一次,他们都知道答案就在空气里游荡,只是还没捅破。
光影穿过玄关,映出应泊略显苍白的脸色。他看起来累极了,额角的汗还未干,头发乱了些,眼里是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乱绪。
路从辜看着他良久,终是没再问。他站起来,缓缓走向厨房。脚步不重,像踩在每一块瓷砖上却都在掂量什么。
开灯、倒水、拿药。一连串的动作极其熟练,水杯在台面“咔”的一声放下,接着是药瓶盖旋开的细响。
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拎着杯子和一粒药回过身来。应泊还站在原地,像是意识迟缓。
“来。”
路从辜走到他面前,将杯子递过来。应泊低头看了一眼,眼神动了动。
是他每日例行的药物——针对血气胸后期症状的口服药,调理呼吸与血氧浓度的。他沉默地接过,手指不小心蹭到路从辜的,冰凉的温度一瞬间击中了他意识的空洞。
他低头,吞了药,仰头喝完水,动作机械。
路从辜一直看着他,直到他把水杯放下,才缓缓收回视线,轻轻问了一句:
“……不开心吗?”
应泊喉头动了动,依旧没答。可那一瞬,眼神却轻轻晃了一下,像潮水漫上了堤岸,只差一点就要漫出界限。
路从辜没追问。他只是站在那儿,像夜里最后一束没关的灯,既不炽热,也不温暖,但始终亮着。
他们之间没有安慰,没有解释,甚至没有再说一句话。
可在沉默之中,那种彼此之间的知觉却悄然浮起:所有的事、所有的错、所有的裂痕、所有还未崩开的东西,其实都已经从那杯药的边缘,慢慢开始裂开了。
应泊终于低头,把杯子轻轻放在玄关边柜上,声音低得像叹息:“……我洗个澡。”
他转身走进洗手间,脚步稍显不稳,门关上那刻,屋里再次陷入无声。
只剩路从辜站在那儿,静静望着应泊离开的方向,眼底情绪复杂,像是快要从胸腔漫出来,又被他死死压住。
浴室传来水声,细碎、克制,仿佛是有人在竭力将满腔热浪压入一口冰水里。过了一会儿,应泊走了出来,脸上仍有些未干的水珠,头发湿着,凌乱地贴在额角,神色稍显疲惫,却勉强恢复了一点清明。
他走进客厅,没有开灯,屋里仍只靠外头零碎灯光勾勒出轮廓。路从辜还站在原地,静静地等着他。
气氛没变,也没有谁先移开眼。
沉默片刻,终于,是路从辜先开了口,声音低沉却异常稳:
“每个人……都有割舍不下的东西。”
他看着应泊,语调像是在念一条判词:
“尤其是你这种重情的人。”
应泊的喉结微动,眼神里一瞬间浮现出挣扎,却没说话。路从辜目光温静,却压着一种不可违逆的坚定:“但即便是自己身上的肉,烂了也要割掉。否则只会出血、流脓,最后把自己害死。”
话落下,屋子里仿佛连空气都重了一层。应泊没动,只站着,像一棵刚被风吹弯又挣扎挺直的树。他垂眼沉默,睫毛在灯影中投下两道淡影,嘴唇紧抿成一线。
许久,他的指尖稍微动了一下,像在思考,也像在忍住什么。
路从辜看着他,叹了口气。
他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应泊的头发。不是敷衍的安慰,而是某种熟稔得不能更熟的动作,带着极小心的分寸,却也实打实地落在他头顶。
下一秒,他收手,顺势将人拉进了一个拥抱里。
没说多余的安慰词,也没捧场式的鼓舞,他只是把应泊搂进怀里,轻轻拍了拍背。
“我知道你是个明事理、轻重缓急的人。”他贴着耳边轻声说,“你只是有时候需要别人给你一点勇气。”
应泊没有回应。
他只是抱得很紧,很久,像是要把自己冻僵的意识烘热一点,把崩开的理智再缝起来一点。然后他将脸埋进路从辜的颈侧,声音低闷,像是藏在黑暗里的一句叮咛:
“……让所有出警的民警都注意安全。”
“他……手里有枪。”
在那夜钟楼会面之后,所有与“殉道者”有关的信息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牢牢按住了水面,连波纹都不许溅出。没有通报,没有新闻通稿,没有舆论高涨,甚至连警情公示栏上都只字未提“教堂”、“枪支”、“逃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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