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朗只是单手持枪,垂在身侧。他的神情没有杀意, 只是像把枪当作讲述工具, 就像点烟一样随意。
他抬头看了应泊一眼, 嘴角似笑非笑:“你想知道我做了什么, 那我就告诉你。”
风吹起他外套下摆,他站在钟楼边缘, 像一位说书人。
“金葆庭,是第一个。我没有撬门, 也没假扮快递。很简单, 你知道他来望大前曾经在法大任教, 我拿着两本他写的法学教材, 还有我们拍的毕业照, 在他家门口按了门铃。”
“他说,‘你是我学生吗?’我说, ‘不是,是校友。’他就笑了, 说‘进来吧, 进来吧’, 还问我喜欢喝什么茶。”
陈嘉朗顿了一顿, 轻声道:“我早就查过他的过敏史,知道他不能吃利多卡因,于是我就往茶水里放了一点。”
“他喝了一口,没几分钟脸就开始发红,出汗, 心跳急促。他还以为是自己年纪大了,太累。我就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从茶几那边跌到地板上,抓着胸口抽搐。他没喊救命,也没骂我,他只是盯着我,像是不敢相信有人会在他家做这种事。”
陈嘉朗眼神微垂,声音极低:“我把他扶起来安置回书房座位上,留了一封信,签了名,就在他办公桌上。”
应泊指节发白,强压着情绪没有打断。
“姚昀,”陈嘉朗继续,“她是旧识,我刚入行那年,她还没当上庭长,管过我一个案子。她一直记得我,我打电话过去,说是想聊一个借名买房的案例,请她喝杯咖啡。”
“她在法院加班,我就在楼下等她。我带她去了办公楼顶层的小平台,那里光线暗,也没监控。我开门见山地告诉她,我知道她手上几起案子的处理方式,也知道她私下里的倾向。我没有辱骂她,也没有辩论,只是拿出了枪,指着她的腰侧,很轻地说:‘你知道跳下去会比较干净。’”
“她就没反抗吗?”应泊低声问。
陈嘉朗眼神没有变化:“没有,她只是一直在说‘求求你放过我’,就像很多人都会哀求法官那样。我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动手。她站在那里站了好久,然后……自己走到边缘跳了下去。”
应泊一言不发,指尖隐隐颤抖。
“李文光。”陈嘉朗垂眸,继续说道,“你知道的,他的单位曾是靖和的客户。那时候我没资格出庭,但整理材料的是我。我联系他,说有个新的审计风险,希望他方便在停车场谈一谈。他答应了。”
“我提前毁了他车位区域的监控系统。他车一停下,我就坐进副驾。他一开始以为是敲诈,后来看到我手里的那张照片——那栋他批下来的建筑倒塌,死了两个人,我把尸体的照片摆在他中控台上。”
“我告诉他,我不勒索钱。我说:‘你不用报警,我也不跑。你只要把这个车门锁上,打火机你口袋里有,炭粉我也给你配好了,你把做过的事都录下来,点着炭盆,我就走。’”
“他说了什么?”应泊声音发紧。
“他说:‘你真是个疯子。’我回答,‘那你要报警吗?’,他看了眼我的枪,然后点了火。”
钟楼陷入短暂沉默。应泊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压出来的,低却带着咬牙切齿的怒意:
“这就是你给他们的选择吗?”
陈嘉朗耸了耸肩,一脸无辜:“他们可以说不。”
“你——”应泊难以自控地怒吼一声,“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陈嘉朗笑了,那笑意薄得像风掠过水面:“你气什么,应泊?”
他半低着头,目光从眼镜镜片后看下来,带着戏谑和一点点疲惫。
“你不就是想听到这些吗?”
应泊眼神剧烈震动,胸腔像被什么堵住,疼得说不出话来。应泊眼神冷了几分,似要逼自己从情绪中抽离。他声音平稳,却每一个字都锋利得像刀:“那程颐呢?”
陈嘉朗闻言挑了下眉,神情像是被这个问题逗乐了。他没有立刻作答,只是慢慢抬起手,摘下眼镜,吹了吹镜片上看不见的尘灰,然后才重新戴上。
“她啊,”他耸耸肩,像是在说一件小事,“那可能是我‘动手’最久的一次。”
应泊眉心微跳,却没有说话。
“我曾是她曝光过的一家私企的法律顾问,那时候刚入行,跟着前辈做合规审查。她写了一篇文章,把那家公司搞得差点停业,后来虽然不了了之,但她被电视台当成了不稳定因素,很快就被劝退了。”
他嘴角微勾,语气淡淡:“我当然记得她。我发现她住在湾河南区的一处老居民楼里,房子破得像70年代的单位宿舍。两个月前,我租了她对门。”
“搬进去的第一天我去敲门,借了袋盐,她警惕得很,问我做什么的。我说做律师,她当时脸就沉了。我没解释,只说自己是新搬来的一个人,想多认识些邻居。”
“之后我几乎天天听到她咳嗽。我试着搭话,她一开始很冷,但渐渐地也会和我多说几句,抱怨一下身体,吐槽以前单位的事,讲她那些追查过的腐败线索,笑着说自己现在像个笑话。”
“有一天她问我为什么总听佛乐,我说工作压力大,听着能静心。她问我有没有什么推荐的曲子,我给她推荐了绿度母心咒。”
陈嘉朗眼里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怜悯,“她开始每天听,早上、晚上、吃饭前都开着。她说那让她不那么想死。我开始常常给她送饭,偶尔帮她交水电,帮她换灯泡,陪她下楼买药。我成了她最信任的人。”
他说到这儿,顿了顿。
“你知道吗,那种依赖,是一种甜蜜的控制。”
陈嘉朗眨了眨眼,慢慢说道:“她那天问我,如果她彻底混不下去了,是不是应该就这么算了。我没正面答,只说了句——‘很多时候,我们坚持的正义,从来不是站在弱者一边的。’”
“她当时怔了一下,低头笑了笑。第二天她来敲我家门,说房租交不上了,问我能不能先借点钱。”
“我知道时机成熟了,所以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我说,‘我只能给你一点建议,你知道人人都在争夺这点生存资源,也许你应该把资源留给更需要它的人,比如那些还能站起来的人。’”
应泊嘴唇微颤,几乎抑制不住心中翻涌的情绪。
“她没再说话。回去的门轻轻带上。很安静。”
“我知道她做了决定。”
陈嘉朗语气变得极缓极轻,就像是把一场缓慢的死亡从记忆里捞出来。
“我并没有参与过程。我只是跟了过去,坐在沙发上看着她。她吃药了,还喝了酒,量不小,但她大概低估了身体的本能反应。过了几分钟,她开始呕吐。我没过去,只坐着抽烟。”
“你可能以为她会挣扎,会哭喊,可她没有。她的胃在反抗,她的身体在颤抖,但她的眼神是冷的,死死盯着我,像在问我是不是满意了。”
“我也没回避,我就坐在她对面。我能听到她呼吸变短,能听到她喉咙被呕吐物堵塞哽咽的声音。我等到她不动了,才过去。她睁着眼,眼白充血,眉头紧锁。”
“我帮她合了眼,揉平她的眉毛,又替她摆好手势,像临终仪式那样。”他顿了顿,“然后我给支队打了电话,什么都没说。”
“我没有碰她,没有威胁她一句,我只是出现,陪伴,拒绝,再沉默。”陈嘉朗把手从枪上拿开,转而撑在栏杆上,微微低头,看着应泊,“可这就是我们的制度最擅长的事啊。”
“它不杀你,但它让你在每一次求助之后都看不到回应。它不动刀子,但它让你从希望活成一个笑话。它不给你结局,它只是默许你自我崩溃。”
“而我,只不过是程颐最终站在镜子前时,那个对她点头的倒影,给了她一点离开的勇气。”
空气骤冷。钟楼的钟面映出月色一片,像冰封的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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