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从辜转头看到他:“你怎么……”
应泊没吭声,只是用指节抵住太阳穴,强撑着往前靠了几步。身后的民警已经准备好撞门器,一声简短的“确认”之后,铁制重物猛然撞上门锁,“砰”的一声沉闷响动,木板震颤,门栓咔哒一声崩断,门应声而开。
对门的屋子不大,格局方正,是老小区最常见的一室一厅,墙纸发旧,踢脚线边沿有些翘起,空气里飘着一丝混合着消毒水与旧木板的气味。卧室没有被分隔,床、衣柜、书桌一体连排,墙角有积灰,显然并非长住之地。生活痕迹寥寥,连垃圾桶里也干净得不近人情。
应泊在众人身后走进门,一眼就注意到了客厅角落那台不合时宜的空气加湿器。它通体银白,简洁高效,设计线条锋利,与周遭陈设格格不入。便宜的折叠椅、旧款老电视、墙上的破钟,仿佛都围绕着这台加湿器失语地沉默着,烘托出某种刻意的轻奢——像是一种日常被剥夺后的反叛,也像某种残余的执念。
他慢慢走过去,蹲下身,指腹轻轻划过那台机器的出风口。加湿器的品牌他熟得不能再熟,是他当时主动推荐给陈嘉朗的。那时候,陈嘉朗刚刚开始接受治疗,肺部功能下降,空气干燥会导致频繁咳血,医生说需要改善环境。
他记得和路从辜一起陪陈嘉朗复查时听到的那句“应泊你是怕我死得不够早吗”,记得在观察室外目睹两个人并肩相谈甚欢,路从辜向陈嘉朗聊起被自己偷吃病号餐的事,那时他以为一切都会慢慢回到正轨。
那天,送陈嘉朗回靖和的路上天阴得厉害,他坐在驾驶位上,拿着手机给陈嘉朗看那个型号的链接,语气半带责备地说,“你不能总拿命赌事。”
而现在,这台机器干干净净地立在这里,遥控器摆放整齐,灰尘薄薄的一层,像是刚刚有人离开,又像是许久没人回来。
应泊直起身时,整个人晃了一下,视野里的人群模糊成一团暗影,来来往往,技术人员、支队长和大队长、民警、网安、摄影,熟悉的同事和陌生的巡逻小队,他们都在说话、在忙碌,但声音像被水堵住的耳膜,传不清也进不来。
他的指尖开始发凉。
这不再是某种怀疑,而是一种近乎命定的确认。他不用再猜测、不用再求证、不用再比对指纹、鞋印、唾液DNA或者香烟品牌。
他知道了。
他一直都知道。
那个留下绿度母心咒的人,那个抽着烟嘲讽自己“多管闲事”的人,那个曾经对“正义”两个字半信半疑、对规则不屑一顾却还要靠规则吃饭、却最终决绝地从系统边缘跃出的——
是陈嘉朗。
“殉道者”不是复仇者,不是疯子,也不是亡命之徒。他有审美,有逻辑,有节制,有深思熟虑的标准。他不杀无趣的普通人,只挑“系统中被掩盖的伤口”,用死者的故事作为教条、以舆论为讲坛、以死亡为宣判。他建立的不是血案,而是一套完整的布道方式。
哄金葆庭喝下过敏药物,要姚昀跳下高楼,劝李文光关门烧炭,看着程颐往嘴里塞药片,又因为中毒不停呕吐时,他在想什么呢?
而他此刻最想传达的那个人,显然不是舆论、也不是警方,而是——
应泊。
应泊站在那台加湿器前,静静地看着房间里的人群穿梭,看着一张张脸浮现又远去,只觉得大脑一阵阵地发空,像是风穿过废墟,带着呜咽声在骨壳里回旋。
如果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里重复,那大概就是那句话:
“权力就是神祇,我们都是它的殉道者。”
他到底什么都没说。
证物袋在灯下泛着冷光,所有人都还在忙碌地清点、记录、布置后续搜查,他却悄悄转身,从空荡荡的屋子里走了出去。像是一个错走进他人梦境的人,终究无声无息地退出了舞台。
下楼时,楼道狭窄,水泥墙壁泛着潮湿的灰,霉味混着老式电灯的焦糊味。他脚步虚浮,扶着扶手一阶一阶地走,像是在攀爬一口幽深的井。手边的木质楼梯扶手有些松动,靠上去会发出“吱呀”轻响,这声音在夜里格外刺耳,像破损的齿轮在他胸腔里咬合。
楼外,街灯下积水泛着模糊倒影,夜色粘稠如墨。他站在那儿,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走,也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走。
路从辜是第一个察觉他不对劲的人。
“应泊!”他从屋里冲出来,在楼道拐角一眼看到那个几乎快要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脸色陡变,快步追下去,“你去哪?你脸色怎么那么差?——应泊!”
应泊没有回头,只是停了一下,像终于撑到尽头。他扶着栏杆,气息混乱,脸色白得近乎透明。他缓缓转过身,眼神飘忽了几秒,然后抬起头看着路从辜,嘴唇动了动。
“第五个……”他声音哑得几不可闻,“第五个被害人……应该是网红。”
路从辜一怔,还没来得及回应,应泊已像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最后的断句:
“重点排查本地IP的……互联网意见领袖。”
那一瞬间,他几乎是撑着墙才能站住。他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却像一只被洞穿的风筝,线断了,风也没了,就那样浮在雨后的空气里,缓慢地、沉重地下坠。
“为什么?”路从辜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出这句话,“你想到什么了?”
第133章 五浊恶世
应泊闭了闭眼, 呼吸短促。半晌,他只说了五个字:“马上去查——快。”
“证据呢?应泊,你至少要给我个方向。”
“去查。”他喉咙沙哑,眼神却坚决, “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 再晚就来不及了。”
四周安静下来, 只有空调外机的冷凝水从楼上滑落, 发出断断续续的滴答声。路从辜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问。他知道应泊向来不会毫无根据地推理, 越是到了这种时候,他越只说有把握的话。
“好。”他低低地开口, “我安排人查, 你回家休息吧。”
应泊没有点头, 只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 像是松了口气, 又像是挣扎着压下某种巨大的痛感。他脸上的苍白已经几乎透出青意。路从辜咬咬牙,转身去安排布控, 他回头看应泊时,应泊已经靠着墙闭上眼。
但应泊并没有回家。
他把车开进一处富人区, 那里是陈嘉朗倾尽所有买的房子, 装修考究, 安保森严。陈嘉朗给了他一把钥匙, 欢迎他随时进出。
门开的一瞬,冷气扑面而来。
房子大而空,地板泛着朦胧的光,像一块粗糙的镜面。客厅落了一层灰,桌上的绿植早已枯黄, 花瓶里没有水,书架上厚重的法典还在原位。应泊径直走进去,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整个人像一摊无声洇开的水。他什么都没开,房间靠落地窗的光隐约洒下来,将沙发与他脸上的影子割裂成两层。
他靠着沙发背,盯着吊灯上的水晶球出神。胸口的疼越发严重了,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有千百根细针刺进肺腔,他手指轻轻颤抖,摸索着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急救药,手几乎抖得握不住瓶盖,最终还是猛地倾斜瓶身,几粒药滚落进掌心。
他含住药片,仰头吞下,动作机械,像一具过度磨损的机器。
屋内静得可怕。
他忽然发现这个屋子和他现在的状态一样,装饰得很好,却空空荡荡;哪里都秩序井然,却透着根深蒂固的绝望。他能想象陈嘉朗坐在这沙发上,安静地听着咒,抽着他最呛人的烟,看着这个牢笼像无形的漩涡吞噬一切。他曾想拉他一把,可他没做到。
而现在,他自己也在往下坠。
他终于低头看自己的手,骨节突兀,肤色苍白,他从来没这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和陈嘉朗的界线,正在一点点模糊。
他合了眼,长出一口气。冷汗湿透了背心,指尖像触电一般地麻木,他靠在沙发深处,有如一张随时会裂开的弓。再走近一点,他就会触到那个名字——陈嘉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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