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闻斌的手指碰上了,白色蚕线软得一塌糊涂,柳闻斌一戳就凹陷下去,再仔细一捏,发现桌上被裹得严严实实的竟然是佛子的一尊小像,柳闻斌赶紧三下五除二将蚕丝去了,将小像放进包里,然而一股烟味忽的飘过来,紧接着是骤起的浓烟,柳闻斌仿佛看见院里那些不知死活的人影全都给火烧着了起来,疯狂地扭动、弹跳、移动,柳闻斌吓得大脑一片空白,想往外冲,却又被屋外的崎岖人影吓破了胆。
人影像是发现了柳闻斌,就要往屋里冲。柳闻斌赶紧把门一关,挪了桌子过来抵门。这么邪门的地方,他柳闻斌竟然也敢进了?原来那些狗屁倒灶的网络小说也不是全部都在骗人?!柳闻斌发誓,他再也不会低估那些所谓盗墓灵异、家族恩怨的地摊文学了。
马家天的时间流速非常之慢,反衬得现实世界的时间像超发了的纸币,通货膨胀了便不值钱。人类世界的时间是小小的生物们累积着小小的、短促的生命,而佛的世界是一佛贯穿千万万年。到底谁的世界才是超发了、膨胀了?
与施霜景说完上一句话仿佛只是一念的停顿。
罗爱曜在马家天内,受众多法相的簇拥,他们奏乐,他们舞蹈,他们开始唱赞歌,久没听过的佛国之音突然响彻。天,就是一种场,要将罗爱曜迅速地拉回到他所属于的那个世界,那个礼乐通天、岁月无垠的世界,须弥山上山下,诸天人、金刚、护法的居所,行赞,赞佛之慈悲大智、慈航普度,也修行,但修行是为了无形。罗爱曜是从那个无形世界来的,就连须弥山所在的有形世界也属低级,那人类世界就是更低之低,如同人类在人间之下还有地狱,地狱往下数还有十八层,人类不敢想在十八层地狱之下还有什么。罗爱曜忆起他就是从非想非非想之天而来,经历一场惨痛的倒退,但罗爱曜一点没有感觉,他也去地狱待过了,在他的思想里,地狱不比人间低级,而佛界也不比人间高级。“囿于欲界,佛子无教”,这是不空三藏对罗爱曜的判词。那又怎么了?“有教”就是回到罗爱曜来时的地方吗?从来都是实践法先行的密宗佛子确信这回头路才真是虚妄的。
心底有无数声音与罗爱曜辩经。最先就是金刚、胎藏二部,罗爱曜生来就要继承密宗,所以从他生来便会的考校起。然后是这千年来发展的一切大小乘、各种密。罗爱曜当初进山不是为了休憩,而是为了洞察一切变化法。经藏考校完,便是辩法。罗爱曜渐渐感觉不到任何天与人的动静,什么马家天,什么人间界,倏忽间他置身万丈佛光的云巅,闭眼受众佛的提问,不论罗爱曜是否学过或是想过,必须立刻作答。在非常偶尔的灵光一现中,罗爱曜忽然很好笑地觉得,这过程很像面试。没什么大的分别,无形与有形,人与佛。然这些佛全都作壁上观。
构建起这马家天的马鸣菩萨只在关键时刻出声。他好似是在管理时间与进程,问出的问题与罗爱曜这入世的短暂半年紧密相关。就好像马鸣也是无形非想非非想之天的耳目。
“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你要论“空”。”
罗爱曜说:“我不修此不垢不净法。爱染我身,我证实相。”
“实相见空性,染爱三毒——”
罗爱曜说:“三毒实性清净,不二不别。”
“你等待缘起,再等待缘灭,视生灭为常,可自证空性。”
罗爱曜说:“有为法见无为,我既有爱,以有为证无为,以无为证不灭。生灭无常,因果相续。我视因果为续法无尽,沉溺实相,最后所证不过是我一瞬的‘明’。”
“一念有明,然一念也无明。我执不除,无可涅槃。”
罗爱曜说:“我仍在因果中。”
无数佛音试图说服罗爱曜,论一与二,论有为无为,论清净垢念,论空性实相……概括下来,罗爱曜的回答不过“我仍在因果中”这六个字。
众法相更欢喜、飘摇了,犹如一朵朵莲花幽浮在马家天。因论法之激烈,也因马鸣的刻意收束,罗爱曜的三身渐渐齐聚于马家天,既他的法身、报身与应身。绝对的聚精会神,绝对的光明自省。
终于,一道音声这样说。
“因缘即将圆满,修行大成,教化佛子,诸天众护法,可立得涅槃。”
罗爱曜突地一怔。什么叫“因缘即将圆满”?在此潜意识痛彻的追问下,罗爱曜遍开佛眼,千只佛眼凝视音声之来源,千只佛手撕扯佛光云层。在这狠厉的反击下,天国佛光骤灭,一瞬仿佛置身幽暗冥室。护法音声庄严恭敬,这仿佛是另一座早已设好的坛场,无需罗爱曜自行布置,从他抵达的这一刻,涅槃便可开始了。
前提是“因缘即断,此身清净”。
罗爱曜不再辩法,不再辩经,千万万密咒正行、逆行,破坏这一切。不论假象还是真实,不论涅槃还是谎言,这不是罗爱曜选的法。
然一股紧束的力死死地拥住罗爱曜,禁锢一般。罗爱曜毫不屈服,全新的密咒陀罗尼源源不断生产而出,超越旧经旧典,罗爱曜那具人形应身原是坐在莲座上,现转为半跪,是要起身。
法眼看破三界,忽然泪如甘露。
天人所唱第一悟,如是一念复一念。
屋门被强行破开,柳闻斌躲在雕花拔步床侧,不敢冒头,直到罗爱曜的声音响起,焦急地,痛苦地,“滚出来!柳闻斌,我要回家!”
柳闻斌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浓烟贯入,妈呀,真的起火了吗?!罗爱曜一把拎起柳闻斌,将他的兜帽强行压低,“不要看庭院。”罗爱曜厉声道。
血红色密宗法身扫除马家大院的一切障,那些献祭了半成品法相的马家人全归到各自房间中,庭院内风云诡谲不堪看,人见即死。柳闻斌像犯人一样给罗爱曜押着往前走,十分不真实。
临出马家大宅的大门前,罗爱曜说:“我的佛子像,给我。”
柳闻斌立刻把大的那尊递过去,罗爱曜怒音说是小的那尊,柳闻斌忙不迭从包里翻出来,还给了罗爱曜。此刻罗爱曜用拳头狠狠地敲击着佛像,铜鎏金外壳扑簌簌地落一地,暴露出中间已被完全替换的新像。
那是一尊马头明王小像。去他的马鸣。
罗爱曜逼迫柳闻斌以最快的速度带他回去,回到施霜景身边。
“我放弃了涅槃,不能再放弃他。”
第128章 细马春蚕篇(二十六)
柳闻斌和马家司机两只落汤鸡坐在前排大气不敢出,罗爱曜坐在后排一言不发。
没人敢问罗爱曜,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音讯全无,你知不知道家里出了事……倘若佛子真是对此一无所知的样子,柳闻斌肯定会提醒;可现在佛子明显是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么一切都是有缘由的,加之那句“我放弃了涅槃”,柳闻斌知道佛子也不好过。
从踏出马家天的那一刻,罗爱曜就试图让自己的法身回到施霜景身边,可不论如何追寻,罗爱曜都发现自己置身一片孤独的荒芜中。荒野毫无一人,没有方向与路标,长风细绕招魂幡。他仿佛回到了没有遇见施霜景的孤寂千年,神佛法身也作野鬼。施霜景是没有办法莹莹地发光了,他的阿赖耶识,他的灵魂,他的念,如今微茫黯淡,不知是缩藏了起来,还是即将熄灭。法身回到施霜景身边没用,罗爱曜知道施霜景在哪家医院、哪个楼层、哪个病房、哪张病床,但就是没有用处。千万只佛眼乌突突地看施霜景受苦,看到的那一刻,不论贪念、邪念还是善念、佛念,千年来的功德与积业尽付之一炬,罗爱曜决定不随马家坛场的仪式涅槃,他被这段因缘勾住了、锁住了,即便涅槃而上也不会甘心,这怎么能甘心?可为什么出来了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换做之前,罗爱曜的法身自是能力无边,治好一个人类不在话下,从前施霜景给人捅得一命呜呼了,罗爱曜用他那密咒陀罗尼被一罩,下地狱的人都能召回来。可现在罗爱曜的法身根本没办法靠近施霜景,不知到底谁是谁的海市蜃楼,近在咫尺却触碰不到。病房里有柳闻斌的妻子守着,施霜景急性肝衰竭,下午就要转去ICU。罗爱曜走之前一一爱抚过的皮肤要被插各式各样的管子,得肝病的人看起来枯黄、浮肿,施霜景看起来都有点不像他了。人类很坚强也很脆弱,可死亡真的好狼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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