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霜景堪堪站住,别人只是见到两个人类受了动摇的模样,蒋念琅一脸关切地问施霜景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施霜景听不见,他做了个自己听不见的手势,尝试说话,可他发出的声音不论是自己还是其他人都听不见。庄晓更严重,他躬下身来,竟然是要解他眼睛上的罩布,只是他的手指肌肉在不规律颤动,他没办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手。施霜景按捺住自己制止庄晓的冲动,他以为其他人会注意到并帮忙,但他等了两秒,并不是。
蒋念琅和蒋良霖的动作几乎是瞬间静止了,而远处的郎放、庄理安和罗爱曜忽然化作朦胧虚影。施霜景松开蒋念琅的手,跑向庄晓,抓住他即将解开黄绸布的手,并努力将他眼睛上的布重新捆好。
“他来了……他来了……”庄晓机械地重复这三个字。
再过几秒,不知来处的尖叫声又响起,像是往施霜景的后脑勺打闷棍,胃里翻江倒海,欲作呕。庄晓的手又不听使唤了,施霜景紧紧地抱住他,同时他竟然感觉到自己后脑勺毛毛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身后,甚至离他的头非常近。
某种濡湿的质感,黏腻的、冰凉的、渗透的质感,从施霜景的后脑到脖颈,再到后背,浸透了衣物,贴在皮肤上。可施霜景的身体很烫,他身上抄满了佛子诫文,两相接触,他浑身的诫文被强烈地唤醒了,金色陀罗尼如贴身之被。施霜景至多就只能做到这一地步了,他像是赤脚踩在湖中央,蒲团之下的黑水比海还恐怖,施霜景也害怕啊,他甚至觉得,这些东西就是故意要朝着脆弱无力的人类下手,挑软柿子捏。
在这一次尖叫止息与下一次尖叫来临之前的空隙里,施霜景忽然忆起了佛子密咒,也就是罗爱曜教他的召唤佛子的真言密咒。上一次被纪复森报复也是这样的情形,佛子明明已经到了,可他进不来。法器是佛子现身的前奏,法器可以抵御一阵子,然后要诵持佛子咒。是的,是这个顺序。
施霜景随身携带了那把残剑,他空出一手,在书包里找,很快就摸到了残剑的断面,忽然一下被割破了手。施霜景完全没发现,反正是找到了法器,然后诵咒。施霜景仿佛能感觉黑暗中的怪物正提气并酝酿下一次尖叫,施霜景忆持佛子咒的动作如此流利,难得做了一回好学生。
黑暗的吐息忽然被人扼住。紧接着,一根尖柱猛然刺穿其发声的部位,被引来的黑水中的秽物整个随着尖柱的移动而向上拔起,其混沌、狰狞、扭曲的肢体犹如根系,与黑暗密不可分。
施霜景完全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能一直念。他发现他愈是念咒,怀里的庄晓就愈发平静下来,不再挣扎。直到罗爱曜和庄理安的身影终于从朦胧虚影定格为清晰的人形,罗爱曜牵着男孩从玉幢处走来。
罗爱曜将庄理安送还给庄晓,庄理安紧抱庄晓,不让庄晓回头,罗爱曜则是牵走了施霜景,手遮住他的眼睛,不要他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两个人不用说话,所有的交流都在心中完成。
罗爱曜:“我来了,你不用念了。”
施霜景:“为什么你就在面前还会发生这种事?”
罗爱曜:“这是它们的天赋,把我们隔开。”
施霜景:“你在拿我们人类当诱饵吗?”
罗爱曜:“……”
施霜景:“怎么不回答?为什么不让我看?”
罗爱曜:“它很明显是冲着庄晓来的,你可以放任不管。我还没怪你打扰了这一仪式,你竟然质问我?”
施霜景:“这里唯二的人类就是我和庄晓,我以为你很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
罗爱曜:“……”
施霜景:“为什么不让我看?”
罗爱曜:“精神污染。”
施霜景:“我不怕。”
罗爱曜松手,施霜景看见了被罗爱曜称为“精神污染”的东西——庄晓的无名之子,它真的来了。
只不过来的不是它的阿赖耶识,而是一具血肉残躯,活像是从一整体上撕下来的,如今受一根幻彩流光的尖柱悬刺在空中,被整个吊起,如扭曲的浮雕壁画,更似爆炸后的残肢碎肉重新黏合并拥有生命的恐怖合成物。尖柱穿透它的喉咙,使它不得不仰头——如果那是头。那完全就是一个絮满脓液的鼓包,刚才的尖叫像无限放大了无脑儿出生时的啼哭,仿佛要挤出肺中最后一丝空气。
施霜景没有见过郎放的雕塑和画作,因此毫无心理准备。
从去年开始,郎放就一直梦到沙漏装置、夭折之子和吞食过程的意象,他们来到励光厂就是为了解决这一难以醒来的噩梦。蒋良霖将罗爱曜拉入伙来解决这一事端,展示过郎放的作品,可那时也没让施霜景看。事实证明郎放的艺术造诣真的很高,但凡看过的人都有了心理准备。他们假设人类看了会更受污染,可真实在承受这一切的反而是人类。施霜景的心里只剩下愤怒,甚至将恐惧都调低了一个优先级。
该死,你们就打算让庄晓看这个?!
施霜景满脑子就这个想法。
罗爱曜很清晰地感觉到施霜景发火了。罗爱曜一直没忘,施霜景是个情绪激动时更容易受怒火支配的人,就像他第一次进施霜景的春梦,施霜景急了会对他的佛像身拳打脚踢。施霜景总是持有一种最朴素的正义观,用不着任何人来提醒他什么是正义,说了他也不一定会听。
罗爱曜:“这不是它想要的形态,它很痛苦。我会尝试帮它凝聚阿赖耶识,它和庄理安都不坏——都在努力不变坏。”
施霜景:“我刚才是在帮忙还是在帮倒忙?”
罗爱曜:“帮忙。”
施霜景:“接下来我要做什么?”
罗爱曜很想说,接下来你需要做的只有冷静。但他没有这么说。
罗爱曜:“你跟着我。”
不用罗爱曜明说,施霜景知道,这是罗爱曜要拴住他的意思。施霜景不知道他在愤怒个什么劲,他只觉得这一切都太可笑了。两个月前,他会为这种壮举鼓掌。两个月后,他找不准自己的位置。施霜景认为罗爱曜也找不准施霜景的位置。
之前完全隐匿于黑暗中的宝殿终于缓缓显形,辉煌的金银玉宝都罩上一层暗光,朱红殿柱,金丝楠木梁足足七层,说是宝殿,更似巨塔,观察内部构造就会发现其并非一般的方殿,而是八面相围,为特殊的莲座型,从未有人修过这样的佛门宝殿。地上的黑水褪去,坚实地面重现,污秽邪祟的无名之子消失,取而代之挂在宝殿梁柱上的是一副明蓝拓印。
这样就好多了。
第83章 旧日幸存者篇(三十五)
说是施霜景跟着罗爱曜,实际是罗爱曜牵住施霜景,力气极大,不容挣脱。
明蓝色拓印长十米、宽四米,工艺了得,任何恐怖的场景定格成平面就会削减其恐怖的威力。赤红怪物只在明蓝底色上留下印痕,喉咙的穿刺呈贝母白色。拓印边缘有黑色缓慢爬上,又被明净的力量抵消,呈现一种相互牵制的波浪般的力。
比起这拓印,还是宝殿本身更令人头晕目眩,繁杂缤纷,无落眼处,宝殿殿顶极高,因只供奉佛子一尊佛,只一个宏丽绚烂的穹庐状藻井高悬。佛子的密教塑像盖着祭蓝色陀罗尼被,只见其多手、端坐的特征,根据陀罗尼被覆盖的形状,可判断佛子像应该也有多头。佛像后立着线条肆意的日轮与月轮,日月轮后似乎有窗,难以形容的光亮隐隐约约地射进来,构成佛像所沐浴的真实光晕。
宝殿内极其空旷,就算装下佛子像和庄晓之子的拓印,也还是空旷。人类在殿中央,庄理安痴痴望着巨幅拓印,庄晓的眼泪打湿色布,没有转身。
即便场景庄严,即便拓印是更容易接受的方式,这仍是残忍。最残忍的不是召来祂的殿内众人,只是纪复森而已。祂吞吃了自己的孩子,仿佛长成连体的血肉,倒还不如给小孩一个痛快。如果庄乐有得选——有名字比没名字好——如果祂有得选,祂不会愿意以这幅形象出现在庄晓面前。祂要是有神智,必然会知道庄晓难以接受祂的这幅样貌。哪个孩子想被家人拒绝呢?光是想到这种种,施霜景无比伤感。
上一篇:请对猫猫学长尊重点
下一篇:万人嫌小天使被魔界团宠了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