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眼上戴布的不止是施霜景。除了罗爱曜,其他每一个参与者都要戴,不论是不是人类。施霜景甚至能分出颜色的区别。郎放戴的是红布,蒋良霖和蒋念琅戴的是黑布,庄晓和庄理安则戴明黄色。
除庄晓父子,其他人都直身站立。庄晓与庄理安跪坐在金色蒲团上,低头弓身。庄理安很不自在的样子,偶尔会转头张望,反倒是庄晓一副十分虔诚的模样,应该是做好准备了。
那亮光不知从何而来,隐隐约约,模模糊糊,找不到切实的光源。罗爱曜松手,将施霜景留在郎放身边。施霜景、郎放、蒋良霖和蒋念琅围成弧形,站在庄晓父子身后。罗爱曜蹲下身去检查庄晓父子已经完全遮好了眼,他低声与庄晓说了几句,转而去牵庄理安。庄理安起初有些抗拒的,庄晓安慰他,庄理安才慢慢平静下来,最终跟随罗爱曜往前走。
“我也要上前。小景,如果一会儿蒋良霖也过去了,请你帮我们牵住小鼓。”郎放这样说道。
施霜景应下。
蒋念琅热乎乎的小手握住施霜景,她从出生以来见过的大事不可谓不多,但今天这阵仗也是她第一次。
随着罗爱曜与庄理安的脚步,众人发现原本坚硬平滑的地面微微泛起涟漪波动,像是踩在水上,可他们踩住的质感又是全然地面的。在这般黑暗的环境中,地面如波浪的微光显得更为分明,甚至像是踩在了烛浪之上。二人逐渐远去,但随着身形的缩小,远处高耸的立柱忽然显像,有金、银、玉、灯的四种光亮的质感,辉煌如金,熠熠如银,莹润如玉,缤纷如灯。此柱似轻又似重,流苏结构无风自摇,可柱体岿然不动。
郎放跟在二人身后,独自踩在如水的地面上,他的动作则令人更加不安。
不知道是不是施霜景的错觉,他忽然能看见水面底下有灰白色的影子,游荡飘曳,似魂似魄。郎放的手里出现了一捆红线,以郎放为中心,红线四射地没入水中,勾住灰影。郎放愈往前走,红线愈多,勾住的游魂也就愈多。等他走到庄理安身旁时,手中已是粗粗一枚线球,像是有一千个、一万个游魂被强行聚集在一起,这些游魂和牵绊都随着红线球被交到了庄理安手中。
庄理安捧着红线球,对一切都很惘然。
施霜景特别想问,可这场景太静谧了,他们像是来到了一个介于生者和死者之间的中阴之地,在这地方不可以高声,会同时惊扰活人与死人。而且罗爱曜应该也很忙,他不如上次鬼子母神仪式时那么自如。
你想问什么?
罗爱曜的声音忽然在施霜景心里响起。
施霜景:“我感觉有点毛毛的,红线牵着的都是死人吗?”
罗爱曜:“是。这些是信徒,但不是纪复森的信徒。”
施霜景:“什么意思?”
罗爱曜:“纪复森吃其他神,强行将其他神的信徒归为己用。这些是因为没有归顺而惨死的信徒,还有几乎是信徒的那些相关者。你还记得你们在滑冰场所见的人河吗?冰面下密密麻麻的人型,那些调查者、信仰者、狂乱者、闯入者。他们死了,但困陷于中阴,无法去往轮回,不论是在我的法则里还是在郎放、蒋良霖他们信奉的法则里。‘舍此身已未受后身中间应断’*,我不常在这一中间世里活动,有些生疏。”
施霜景:“是说你一个人没办法全部搞定吗?”
罗爱曜:“嗯。所以需要其他人的帮助。”
施霜景暂时没有别的问题了。他的注意力全被仪式本身吸引走。
庄理安立于高柱之下,转过身来,罗爱曜与郎放立于两侧。蒋念琅忽然攥住身边两个人的手,她后退,意思是要将蒋良霖和施霜景往后带。两个大人照做。此时这一异常的、黑暗的水陆法会中响起密咒诵声,每个字都像是金砾掷头,疼痛像是某种提醒,逼迫人们在此咒声中清醒自处。
高耸的金玉幡幢狂乱地摆动,其光耀也一同失控地漫射。施霜景只见过最最简陋的魂幡,那些人死后家属手中提着的白幡,几根白须恨不得是人手撕开来的。罗爱曜的玉幢至少高达三十米,他们所在的是罗爱曜自出生以来就未曾示人的、独属于他的佛子宝殿。其面积多少、挑高多高,完全是未知。玉幢顶天立地,却也没有真的支上宝殿的最顶端。一切都还沉陷在漆黑之中,竟然有某种荒芜的萧索之意。
咒声渐强,此时如水的地面下有一抹浓重的暗影扫过。比起金玉幡幢和庄理安所在之处,唯一跪坐的庄晓反而最是令人担忧。
他们都眼戴色布,可都能看清此处到底发生了什么。庄晓如一叶孤舟,低头望水。
庄晓想,这是他要付出的代价。他必须直视这一切,犹如直视他浪费的所有人生。不论发生什么,这都是他唯一的机会了。
*出自《成实论》卷第三·有中阴品第二十四。
第82章 旧日幸存者篇(三十四)
地面下的漆黑深水荡起异常的水波,并非如风吹过钩起的涟漪,或孤魂经受拖拽所带出的杂乱水迹。水的内部摆荡起混乱的漩涡,顺时针几圈之后又逆时针几圈,这样不规律的漩涡呈现出来就是直入地心的坠落,漩涡不成型,可深渊已成型了,只是不稳定。
庄晓就跪坐在这混乱口、漩涡口的最中央,这样可以低头凝视的机会绝无仅有。
他们每个人眼睛上的色布各有讲究。佛子宝殿色杂成空,如他本尊的琉璃法身一般不可直视,寻常的眼睛见了有极大的危险,就算不是寻常人类,例如蒋良霖这样的龙和郎放这样的孽镜台、沃燋石转世,也应当避免与佛子的本体设置打直接的照面。
绸布颜色是身份的指代。蓝色是佛子特许,红色是沃燋石显现,玄色是龙,明黄色则是纪复森本体眼睛的颜色——用庄晓的话说,其实应该是脓黄色——这里指的是异教徒。因此只有庄晓与庄理安需要虔诚、需要跪。
玉幢下的庄理安原本一副迷惘模样,可手中捧着红线球,借助这些枉死信徒的中阴身,庄理安的阿赖耶识蠢蠢欲动,大概是饕餮的瘾犯了,当下就有阿赖耶识要脱体的征兆。罗爱曜终于抓住机会,识别出庄理安这异于常界生物的阿赖耶识——如果说这些善的恶的寻常人类、动物、生灵的阿赖耶识是梳理得非常清晰的白色,那庄理安的阿赖耶识则像是爬满了霉点的斑驳杂色,一团又一团的、小丛的混乱点缀其中,可剩下的部分又在勉强遵循着秩序。
庄理安的阿赖耶识绝不可被形容成污浊。它生来如此,纯白与斑驳永远相争。庄理安尽力了。
罗爱曜无法改变庄理安的阿赖耶识之性质。阿赖耶识是个体、生灵诸法修行的种子,是天性。但罗爱曜愿意替他固定住他的阿赖耶识,这一异常的第八识既然已经存在,就不要消散了。罗爱曜微微俯身,双手按在庄理安颈侧,像是替他压住即将脱体的阿赖耶识,留在头中、脑中、躯干中。咒声更清晰、更具有实在性。罗爱曜直直望向庄晓的位置。
双胞胎多为共业,其阿赖耶识也是一分为二,虽各自成长,但具有同一根本。如今罗爱曜借庄理安的阿赖耶识来引他哥哥的阿赖耶识,这真是史无前例的。罗爱曜压根就不知道庄理安哥哥的阿赖耶识是否还存在,甚至连引魂时可以使用的名字都没有。
庄晓曾说:“已经死了,就不要起名字了,这样还能少伤心一点。”说完,庄晓沉郁寡欢,被人突然问起死去的大儿子的姓名,即便有理由不起名,内疚感还是在凌迟他。所以,“不知道现在才起会不会太迟,我没什么文化和灵感。叫‘庄乐’?我看过一套童书,主角是一对小孩,女孩叫苏菲,男孩叫庄乐。我不知道。给他起名像自欺欺人一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这个名字太敷衍了,还是不要用这个名字了吧?”
一声凄厉尖叫撕裂庄严法会。
庄晓听见了,施霜景也听见了,剩下其他人却没听见。施霜景几乎听得耳朵流血,人一下子就站不住了。庄晓身形一歪,险些从蒲团上摔下去。看来这尖叫只对人类有影响,其他人甚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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