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滴滴答答地从他的发梢滑下来,身上的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他抬手抹了把脸,想把脸抹干净些,但忘了手上还有伤,掀翻的那层皮被他蹭得差点扯下去。
皮下露出的肉触目惊心,他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看一眼就翻过去,用手腕的部分继续抹。
抹一下没弄掉,再抹一下所有红点都被晕开糊在脸上,他神经质地用两只手拼命去擦、去抹,最后发现怎么都弄不干净,也就不再弄了,呼出一口气,仰头靠在墙上,说了句很突兀的话。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不是称职的哥哥,更不是称职的恋人。
从小到大他都没让陈乐酩见过任何血腥的场面,每次跑船都是确保万无一失没有半分危险才会把他带在身边,而现在,他不仅让弟弟看了,还差点对他动手。
那是他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孩子,怎么能让他看到自己这么不堪的样子。
“对不起。”他又重复一遍。
“你不要……我……”
他想说你不要怕,哥哥不是这样的。
但舌根再次被勒住,呕吐的感觉涌上喉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陈乐酩却仿佛猜透他的心:“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站起来,慢慢朝余醉走过去。
余醉看他一眼,脚步后退:“别过来,别动,你就站在那。”
“好,我不过去,我不动,你也不要动好吗?”
陈乐酩试探着张开双手,自己都是一副快要碎掉的模样,却还想着安抚他。
“你答应过我不会再跑掉,你要说到做到,否则我真的不追了。”
话音落下,余醉立刻停住脚步。
那张英俊又性感的脸被他抹得像个小丑一样,偷偷瞥向陈乐酩的每一眼都很无措。
陈乐酩对他说:“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我知道不是你的错,是他不好。”
“他欺负你了,对吗?”
嘴唇开合几下,余醉怔愣地抬起眼,鼻腔蓦地一酸。
爷爷曾对他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小时候他不爱讲话,每次去山下都会被别的小孩儿叫哑巴。
他并不理会,也不在意,但那些人会用他来骂爷爷。
“老鳏夫养小哑巴,一对赔钱货!”
余醉动了手,被小孩儿家长找上门。
爷爷把他支开,自己和那些家长理论,那么大的岁数和那些泼辣蛮横的乡野村夫吵得脸红脖子粗,被指着鼻子骂活该你鳏夫!老婆没了,亲儿子养死了,捡个孙子还是个哑巴!
爷爷气得当场昏迷。
那些人怕摊上事,忙不迭跑了。
余醉搬完酒桶回来就看到爷爷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连忙冲过去把他扶起来。
好半天爷爷才睁开眼睛,看着他笑。
余醉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再也不动手了。
“别啊!”爷爷大手一挥,“该动手还是要动手,该揍就揍!他们再找上来有爷爷顶着,刚才吓到你了吧?嘿嘿,我都是装的!”
他憨笑两声,然后布满褶皱的眼睛垂下来,慈爱地望着余醉。
“小鱼,爷爷知道不是你的错,他们欺负你了,是吗?”
余醉眼眶一热,点点头,爷爷的脸变成弟弟的脸。
陈乐酩用力吸了下鼻子:“我知道不是你的错,他欺负你了,是吗?”
“嗯。”余醉像个小孩子一样点头。
“他做了什么?”
“抽我的血。拿去卖。”
“……什么时候?”
“很小的时候。”
“几岁……几年……”
余醉没有再答,因为陈乐酩哭了。
泪水像两条小河,从他的眼眶里无声无息地冲出来,那双时时刻刻燃着两只火把的、望向自己的眼睛,大概是两座炽热的火山,不然他怎么感觉自己被岩浆吞没。
“怎么哭了?”余醉朝他迈了一步。
陈乐酩还在笑,泪水存在他的酒窝里。
他说:“我疼啊。”
好疼好疼,疼得受不了,疼到一度怀疑自己要死掉,他这辈子受过最重最狠的疼也就这样了。
余醉心如刀绞,又往前走了一步。
两人隔着满地狼藉静默地对视,眼中都是支离破碎的对方。
陈乐酩再也绷不住,四行泪水一齐滑下来:“你来抱抱我好吗,求你了……求求你……”
秦文和汪阳站在他身后,觉得这样太冒险,想要劝他。
可一声乐乐刚出口,就被陈乐酩吼回来:“他如果真舍得伤害我就不会把自己的手砸成那样。”
两人哑然,不再说什么。
余醉犹豫几秒,僵硬地张开手臂,就像程序失控暴走后被主人安抚下来的机器人,做出自己此生的第一个拥抱般,将陈乐酩拥进怀里。
很热很脏充满血腥气的一个拥抱,两株濒死的植物将藤蔓刺进彼此的身体互相吸食养料。
陈乐酩阖上眼睛,把脸埋进他肩窝里,看着汪阳把镇定剂刺进他身体。
圈在背上的手臂一颤,陈乐酩小声和他说对不起。
余醉笑了笑,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有反抗,只是用最后的力气把弟弟从那堆酒瓶碎片上抱了起来,稳稳地放到地上,然后闭上眼瘫软下去。
秦文冲过来,和汪阳一人一边架着他的胳膊往外走。保镖们也冲过来,处理地上的李善仁。
他们不小心撞到陈乐酩的肩膀和手臂,陈乐酩的身体随着碰撞摇摇晃晃,精神上却没做出任何反应,只有恍惚,一阵又一阵的恍惚。
耳朵边嗡嗡作响,眼睛也看不清晰,脑袋里一阵黑一阵白,他逼迫自己转过身去找余醉,但一股猝不及防的剧痛突然在后脑炸开,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脑仁里撕出来。
最后的意识是看到汪阳惊呼着朝自己跑来,他想伸出手,却直直地栽倒下去。
迷迷糊糊间隐约听到熟悉的人声,还有人把手搭在他额头上。
“好烫,怎么这么烫,发烧了?”
是秦文在说话,语气很急。
汪阳叹了口气:“吓着了,从小就这样,一吓着就发烧。”
“肯定吓着啊,那场面我看着都害怕。”
“我的错,奶凉了我想给他热一下,结果我前脚走,后脚楼下什么东西就倒了,那么大的一声,他听到就跑出去了。”
“什么时候下来的?李善仁的话他听到多少?”
“我也不知道啊,我出去的时候你正往上跑呢。”
陈乐酩此刻如果能开口,就会告诉他:全听到了。
从李善仁说失忆两个字开始,包括后面的一切,他全都听到了。
弟弟、失忆、真相、逼死……
但力气不足以支撑他爬起来问清楚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意识很快陷入黑暗。
再醒来是在一座山上。
冬天的雪山,但并不荒凉。
一小簇一小簇半融不化的雪,像斑秃病人的头发似的铺在山上。白雪的间隙中露出青黄相接的草,几只灰毛兔捧着两只小爪采草吃。
山上种满了大树。
又直又高的水杉、叶子飘零的红枫、几棵坠着黄澄澄的果实的柿子树,再往远,就是一片片望不到边际的白桦林。
林中传来砍柴的声音,一下一下很有节奏,陈乐酩想去看看,下一秒人就“飘”进林中。
一个农户打扮的男孩儿握着柴刀,背对他砍树。
大概十四五岁的样子,个子很高,站在那里像一株笔直的树苗。
陈乐酩走过去,歪过头看他。
比广告模特还要漂亮的一张脸,却有一对那么哀伤的灰绿色瞳孔。
他一看就不爱笑,虽然只是在砍树但仍旧把脸板得很严肃。
陈乐酩安静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很珍惜也很贪恋,恨不得用眼神把他圈禁起来。
身后忽然传来小孩子的喊声:“哥哥!哥哥!我今天超级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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