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五岁,戌狗亥猪,乐乐属小猪的。”
陈乐酩看一眼哥哥,慢吞吞地问:“虚狗为什么害猪?”
余醉:“因为猪好吃。”
陈乐酩哇一声扑进他怀里:“猪不好吃,猪好几天没洗澡了……”
爷爷立刻起锅烧水。
余醉洗澡用的小浴桶,对陈乐酩来说有些高。
他怕被淹,不敢进去,以前都是用盆。
余醉不知道从哪变出一个塑料凳子,放进水里,把陈乐酩抱进去坐下,高度刚刚好。
陈乐酩惊喜地发现自己可以呼吸:“哥哥快看!我的头!”
余醉瞥他:“头怎么了?”
“头在上面!”说着低头含一口水像海豚似的“噗”一下吐出来,“谢谢哥哥!”
那把凳子是余醉赶集时特意买的。
长这么大第一次泡澡,陈乐酩舒服得舍不得出来,爷爷给他加了好几次热水才玩够。
白净净一头猪放进去,粉嘟嘟一头猪拿出来。
毛巾裹着胡乱擦干,往被窝里一滚。
不一会儿余醉也洗完澡上来,俩小孩儿并排趴在床沿边,一人手里捧着一个小碗。
碗里是爷爷刚炸好的猪油渣,香香脆脆拌上白糖,就是他们的零食。
碗也是爷爷做的,木头小碗,还有雕花。
陈乐酩的碗沿上伸出两只猪耳朵,余醉的碗沿上伸出条鱼尾巴,爷爷的碗比他们俩的大一些,碗沿上立着两棵笔直的小树。
三人捧着碗围着炉子吃猪油渣,炉子上还烤着玉米和红薯。
爷爷给他们讲自己当兵时的故事,故事的间奏是陈乐酩的笑和玉米粒被烤裂开的“嘭”一声。
爷爷问乐乐开不开心,乐乐一甩卷毛:“爆开心!”
他不会说太多话,词汇储备相当匮乏。
不知道从哪个动画片里听说这个字,就有样学样,拿它夸人。
说猪油渣爆好吃!爷爷爆好!哥哥爆帅!我也爆听话!
大人看他招笑就学他。
爷爷夸他洗的碗爆干净。
哥哥带他去砍柴,自己拿大锯子砍大木头,给他一把小锯子砍小树杈。
陈乐酩把自己砍的歪七扭八的树杈堆抱到哥哥整齐的木头堆旁边:“哥哥看!”
他那双眼睛实在太亮太亮,总是像小狗一样圆溜溜湿漉漉的,望向余醉时那么温暖,那么炽热,一团要为他燃烧一辈子的火。
余醉板着脸,冷冰冰地竖起大拇指:“爆厉害。”
陈乐酩不行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哥哥夸,还用了世界上最厉害的程度副词。
他抱起柴火一溜烟跑回家,往被窝里一钻,上半身盖住,剩个“π”露在外面。
爷爷纳闷孩子咋了,问后脚进来的余醉。
余醉说谁知道他抽什么疯。
小陈乐酩自己打开被子给爷爷说:“哥哥今天夸我了哦。”
爷爷故作惊讶:“天啊居然被哥哥夸了,真羡慕你,哥哥从来没夸过我呢。”
“不会吧,哥哥从来没夸过爷爷?”
“对啊。”
于是爷孙俩齐刷刷扭头看余醉,目光幽怨很是有些不满。
余醉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对爷爷说:“嗯,你也爆厉害。”
说完转过脸,嘴角勾起个小弯儿。
-
时光如流水慢慢淌,日子一天又一天慢慢过。
不管大人还是小孩都想定格在这一刻,翻过这个寒冷的冬天,迎来新春。
但往往越期待的事越不能圆满。
爷爷在小年那天病倒了。
倒下得很突然,没有任何征兆。
余醉打电话给山下的赤脚医生,医生来给爷爷打针。
天花板上钩着透明的和乳白色的药水,连输两天,爷爷才醒过来。
陈乐酩吓得一直哭,余醉倒是很镇定,烧水给爷爷擦脸擦身体,刮干净胡子,梳理好白发,最后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寿衣。
寿衣很软,里面缝着厚墩墩的棉花。
爷爷摸着寿衣笑:“什么时候买的?”
余醉说:“给他买凳子那天。”
山上的冬天太冷了,他想爷爷暖和和地走。
爷爷眨动着浑浊的眼睛,抓住他的手,有温热的东西滴在手背上。
他抬起眼皮,看到余醉红着眼睛,嘴唇止不住地颤。
那些从出生开始就停在他头上的湿漉漉的雨,第一次变成滚烫的泪。
爷爷的心被一把刀生生劈开。
“你不是准备好了吗?咋还哭呢?”
余醉看了他好久:“我以为我准备好了的……”
但是这一切都来得太快了。
“能不能再撑两天,就两天……我学做了白菜面,吃完再走……”
这是他乖孙第一次向他提要求。
不是要钱要玩具,只是想他吃一碗亲手做的白菜面。
爷爷不忍心拒绝,也不想拒绝。
但他真的撑不住了。
他以为老天爷让他活到八十岁寿终正寝,会让他了无遗憾,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突然。
他还没有给两个孩子攒下足够多的钱,没带他们去山下的游乐场玩过,前两天刚买回来的五斤板油还没来得及炸成猪油渣,马上过年了,谁给他的乖孙包饺子,发红包啊,乐乐那么小,都没跟他们过过年呢,就要为他守丧了……
“对不起小鱼,爷爷没办法……”
他躺在床上,一哽一哽地往上吐血,黑红黑红的血洇过他脸上的褶皱,淌到余醉手上。
余醉第一次哭出声来:“不行,为什么啊?为什么这么快?不说一年吗?为什么都骗我……”
陈乐酩被吓坏了,傻跪在爷爷身边,小手用力捂住他的嘴,不想他再吐血。
爷爷牵过他的手:“乐乐,爷爷求求你,以后你帮爷爷保护哥哥,好吗?”
陈乐酩哭着点头,又摇头,哑声哀求爷爷不要走。
爷爷把他俩抱在怀里,空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只剩最后一件事没有完成。
“我有一个秘密,守了八年都没告诉你,我不能再把它带进棺材里。”
他沙哑的嗓子像只老破风箱在鼓风,咳嗽得越发微弱,每咳一下就带出一口血来。
他说:“我叫白清年。”
“十五岁当兵,二十七岁退伍,之后就在南山雪场做护林员,我资助过三个小孩儿上学,帮被家暴的妇女打跑过丈夫,我这一辈子没做过一件坏事,我问心无愧。”
“但是九年前,一个大雪夜,有个醉酒的男人敲开我的门让我救他儿子。”
“那小孩儿被冻坏了,高烧不退,我喂了他一口高粱酒,他睁开眼抓住我的衣服,使劲使劲抓着,怎么都不放,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啊……”
老人枯瘦的双手锤着床板,说出的话字字泣血,恨不得穿越回八年前那个晚上,拼命抓住那个孩子的手。
“我掰开他的手,让他爸把他带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杀千刀的不是他爸,是买他的拐子,那个孩子是在和我求救……”
“那孩子就是……就是……”
“别说了。”余醉捂住他的嘴,“我知道。”
爷爷浑身一僵,听到他说。
“我一直都知道。”
“高粱酒的味道,我有印象。”
记忆其实是很虚无缥缈的东西,抓不住握不牢,很容易就散了,尤其是本就不太记事的孩子。
但余醉脑海里一直有两个画面。
他被抱着放在一堵墙下,黄裙摆,高跟鞋,走远上了一辆车。
他猜测那就是丢弃他的生母。
另一个画面就是王长亮拐跑他那晚,也是这样一座大山,他从摩托车上跳下来,跑着去求救,后来被冻晕过去,再睁眼时看到一个老人,老人喂他喝很呛很呛的高粱酒。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