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那天晚上白清年没有掰开他的手,而是把他救下来,那之后的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他是不是不会被生不如死地折磨四年?
这样的假设,余醉从没做过。
事情过去这么久,再想假如没有意义。
只能说阴差阳错,他命该如此。
如果非要找出一个人为他的苦难负责,可以是丢弃他的父母,拐卖他的男人,王长亮和那个黑医,是谁都好,绝不该是白清年。
老人用嘶哑的嗓子喊着都怪我。
余醉像只遍体鳞伤的小兽佝偻在他怀里,“怪你什么呢?这是我的命,你没做错什么,我赖谁都赖不到你身上,我一早就猜到了,从没怪过你。”
“爷爷……安心去吧,别留遗憾。”
爷爷死死抓着他的衣服:“好好活着,和乐乐一起好好活着……你答应我啊!”
“好,我知道了。”
枯木般的手垂落下去,小木屋的灯熄灭了。
白清年的白发在风中吹呀吹的,身边所有人都陪他老去。
亲人的离世会带走很多秘密。
比如余醉怕苦,爱吃糖,晚上睡觉时喜欢抱着爷爷的衣服。
比如陈乐酩最讨厌吃米粥,因为他快死掉时讨到的那碗米粥是从狗盆里抢出来的。
这些秘密都跟着老人埋在黄土下,埋在山顶上,埋在种满花籽的大坑里,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再也不会有人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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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下葬后的第二天,余醉拿出那五斤板油,炸了一大罐猪油渣。
他把猪油渣装好塞在陈乐酩怀里,第一次带他坐上公交车,前往隔壁县城。
陈乐酩的眼睛哭得很肿,从肿肿的缝隙里努力看着他笑。
余醉却不敢和他对视。
因为他对爷爷撒谎了。
他恨透了这个世界,他一分钟都不想活。
老人用五年时间都没能动摇他的死志,一个毫无瓜葛的陈乐酩,更留不住他。
他要把这个孩子“处理”掉。
第09章 我把你养大
他带陈乐酩去了隔壁县的孤儿院。
本县的孤儿院打孩子,还给孩子的饭里掺耗子药,余醉不可能再把陈乐酩送回去,就托爷爷的战友帮忙找了这家孤儿院。
陈乐酩一路上都很开心。
他不知道哥哥要带他去哪儿,还以为坐这么远的车是来郊游。
孤儿院在半山坡上,前两天刚下过一场大雪,山路结冰不好走。
余醉把他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手臂上。
陈乐酩第一次被哥哥抱,幸福得简直要晕过去,摇着小脑袋在哥哥脖颈间蹭来蹭去。
蹭着蹭着发现哥哥的脸被风吹得好凉,就伸出小手一左一右捂住哥哥的脸。
余醉问他在干嘛。
他轻轻摸摸哥哥的脸颊:“小鱼,不要怕,爷爷不在了,还有我,我会保护你。”
那几个字像一片砂纸,把余醉的心磨得血肉模糊。
他说不出话,不敢低头,一步不停地带弟弟爬到半山坡,走到孤儿院门口。
很多小孩子在操场里玩,墙上画着彩虹和云朵,有一个阿姨站在门口朝他们招手。
陈乐酩不识字,但认得这是什么地方。
他在这里挨饿、受冻、被打、被赶到角落罚站用小木棍抽在背上和腿上不准弯腰,直到他晕倒。
他开始发抖,眼泪大滴大滴地滚下来。
余醉感觉到他僵在自己怀里,就那么傻呆呆地望着孤儿院的方向和他求救:“不要……求求哥哥……不要……不要回去……”
“这和你以前呆的地方不一样。”
余醉不知道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没人打你,会让你吃饱穿暖,会把你养大。”
陈乐酩不听,扯着嗓子哭喊,脖子和脸憋得紫红紫红,像只要被褪毛宰杀的小猪,伸出没有力道的拳头,拼命想逃出他的怀抱。
可余醉抱得那么紧,不是怕他掉下去,而是怕他逃走。
他不再挣扎了,他知道自己跑不掉,他伸出两只小手合十朝余醉拜拜,嘴里胡乱喊着哥哥,喊着爷爷。
说求求哥哥不要扔掉我,说爷爷救救我,哥哥要把我扔了。
可哥哥置若罔闻,爷爷听不到他的求救。
山风呼啸得宛如痛哭。
怀里的猪油渣掉下去摔个稀碎,余醉把他交给孤儿院的两个阿姨。
他用冻红的小手死死抓着哥哥的衣袖:“我不吃很多的饭了……我会帮忙干活……求求哥哥……真的不要……我害怕这里……我们不是一家人吗,为什么不要我……”
余醉不懂家人是什么,他也不需要。
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脏里仅剩的一点点爱都随着爷爷深埋黄土了。
他掰开陈乐酩的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追在身后,就像一道要他不得好死的诅咒。
他自幼就厌恶谎言,厌恶遗弃,厌恶大人肆意作践小孩子的生命。
现在他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人。
十恶不赦、畜生不如。
他在陈乐酩最需要他的时候抛弃陈乐酩两次,他明知道这会成为弟弟一辈子都抚不平的伤痛,但他别无他法。
山上只能有一个小坑。
陈乐酩刚五岁,不能跟他上路。
可他没想到,弟弟能挣脱两个阿姨的手,摔在地上把膝盖磕流血后,疯了似的追上来。
山路本就崎岖不平,雪化之后结成冰。
余醉在前面走得快,阿姨又在后面追,陈乐酩很慌很怕,不知道该往哪儿跑,身子一歪就滑倒了。
余醉只听到一声:“孩子掉下去了!”
立刻回过头,看到他弟正顺着雪坡往下滚。
雪坡看似全是雪,但雪层下还藏着无数块凸起的岩石和断掉的树根。
小孩子就这样滚下去在石头上磕一路,不死也要半残。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余醉用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冲向陈乐酩,抓住他的手把他扯进怀里,用自己的身体包住他的身体。
两个孩子像一团雪球似的滚下山坡,凸起的石头无数次撞在余醉身上,断掉的树根一次次划开他的皮肤,可他死也不松手。
等终于滚到山底时,陈乐酩毫发无损,他的手脚以一个扭曲的角度向外翻折。
额头和后颈都在流血,一只眼睛看不见了。
他趴在雪地里,深吸几口气,用头顶着地面撑起自己,放出压在身底下的弟弟。
小孩子闭着眼睛蜷缩成一团,额头上都是血,不知道是自己的血还是他的血。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摸陈乐酩的鼻子。
呼吸吹在手指的那一刻,余醉才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乐乐……”
他把弟弟摇醒,问他手脚能不能动。
陈乐酩哭得喘不上气,一哽一哽地点头。
“能动就往上跑,边跑边喊人,快点跑。”
他们掉在一个山坡底下,正好被落下来的雪层压住。他不知道山上的人能不能看到他们,但他实在没有力气再呼救。
陈乐酩爬起来,额头沾的血结成小层冰。
余醉安心地阖上眼睛。
那不是弟弟的血,是他的血。
弟弟没事,他会跑上去,被阿姨救走,在一个不算温暖但能保证温饱的孤儿院长大成人,然后忘掉自己和爷爷,忘掉今天发生的所有事。
他想得很好,但事与愿违。
陈乐酩没有走,他解下自己的围巾绑在哥哥摔断的腿上,把他往山上拉。
一个五岁的小孩儿能有多大力气?
他那两条小短腿踩进雪里拔都拔不出来,自己上山都费劲,根本拖不动余醉。
拖不动就换成背,换成抱。
他哭着把哥哥往自己身上拽,可不管他怎么拼命都拽不动,脖子快被围巾勒断了,两只小手的指甲向上翻起,渗出一条条的血。
余醉骂他傻,让他放手:“别管我了,我都不要你了你还管我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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