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他们换了条路,从小时候常走的那条山路上去。
山上人烟稀少,小路也无人光顾,只能容纳一人通行的羊肠小道两侧满是丛生的杂草。
这条路是爷爷带着他们一步一个脚印踩出来的。
小的时候,偶尔在外面玩得晚了,爷爷就会打着手电出来找他们。
爷爷的喊声粗犷又嘹亮,充斥着一股再不回来你们就死定了的刺激感,哥俩听到撒丫子往回跑。
那时的草丛特别高,高到把他们俩完全埋住,把爷爷也埋住,那他们怎么碰头呢?
爷爷就把手电打到天上。
并不算漆黑的夜色被老人的手电撕开一道明亮的光柱,余醉就带着弟弟往光柱的方向跑。
三人成功会师,爷爷黑着脸扔给他们一人一截玉米。
“天黑了还不着家,大功臣呀,玩累了吧,快吃点东西补补吧。”
爷爷凶巴巴地说着阴阳怪气的话,却还是忍不住用粗糙的手掌揉他们俩的头发。
两个孩子像两根保龄球似的被揉得东倒西歪,啃着玉米慢悠悠走回家。
孩子们在前面走,爷爷在后面跟,手里的手电筒远远地打在前面为他们引路。
陈乐酩喜欢一蹦一蹦地踩手电筒落在地上的光圈,余醉就稳当一些,每一步都四平八稳的,边走边留神观察草丛里蹦出来的蚂蚱。
看到就抓了,攥在手心里。
走这一路他能抓到一小把,回家给陈乐酩炸着吃。
后来爷爷生病了。
他们就再也没有晚上出来玩过了。
后来的后来,很久之后的后来。
爷爷老去了,他们长大了。
这条路再没有人走过了。
它随着童年的回忆一起,在两人的心中荒芜。
“原来这个草才这么高呀!”
陈乐酩挤在被杂草盖住的羊肠小道里,用手比量堪堪只到自己胸口的草叶,眼睛亮亮地看着哥哥,“我小时候觉得它高得吓人,比天还要高,都能把我们埋住。”
余醉正拿着棍子挥打杂草开路,闻言随手揉揉他脑袋。
“小孩子就是会被草埋住。”
“那爷爷呢?我记得爷爷也被埋住了。”
余醉的动作停顿了下,轻声说:“因为我们遇到爷爷时,他已经很老了,人老了会变得很小。”
陈乐酩抿抿嘴巴,有点难过,扑上去抱住他。
“哥哥也会变老变小吗?”
“会的。”余醉坦然承认。
他不再畏惧向弟弟展露自己的脆弱,也不再恐慌他们之间不对等的时间。
因为弟弟有教给他,爱一个人不是爱他光鲜亮丽的强大时刻,而是即便见到他最不堪狼狈的一面,却不会嫌弃他那时的无能或怯懦,而是心疼他紧捂着不肯放开的伤口。
果然,弟弟哼哼哧哧地往他身上一跳。
“那等哥哥变小了,就由我来做哥哥吧,我给你抓蚂蚱吃。”
余醉失笑:“这么孝顺先从我身上下来呢。”
陈乐酩嘿嘿乐:“不下,哥背,我腿上给咬了好几个包。”
“让你喷花露水。”
“我喷了!”
“嫌味道大就喷那么两下。”
“之后还不是被你抓过去狂喷一通么……”
“哎哥哥哥快停下!我看到一只蚂蚱。”
“抓到啦!天呐它好肥啊!”
“不肥也不能被你抓到。”
“嘿嘿,哥你说爷爷会不会时不时过来吃个蚂蚱?”
“着火的时候应该能吃到。”
“哇!那很有口福了。”
…… ……
两人就这样说说笑笑地爬上山。
好不容易从草丛里钻出来,远远地就看到他们家的别墅。
别墅旁边陷在清辉月光中的墓碑,像一个坐在树墩上抽烟斗的老人。
陈乐酩从哥哥身上跳下来,举着手里的蚂蚱边跑边喊。
“爷爷!爷爷我们来看你啦!”
“好久不见了我可想可想你了!”
“我还给你抓了蚂蚱!”
一只蚂蚱给哥吃又给爷爷吃,最后多半是进他自己的嘴,买卖做得可真不亏。
余醉在后面看着那倒霉孩子边跑边扭搭的屁股,特别想给他一脚。
就这么几步路陈乐酩就跑得气喘吁吁,临到跟前时还差点摔倒。
他顺势往地上一滚,给爷爷行了个大礼。
被哥哥揪着衣领滴溜起来。
“这么大了还没个稳当劲儿。”
钻半天草窠,陈乐酩身上已经脏得没法看了,好在他也不怎么讲卫生,拍拍屁股蹁腿坐在地上,翻出自己背的大包,“爷爷你睡了吗?没睡就出来吃宵夜。”
“睡了也出来吃宵夜。”余醉说。
陈乐酩把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在爷爷面前。
“猪油渣,我炸的,我现在炸得可好可好了,香喷喷!玉米和红薯是哥哥烤的,他手艺和我比就稍显逊色了,也就烤个玉米红薯吧。”
话音刚落就被某位手艺逊色的哥在屁股上踢了一脚。
陈乐酩舒坦了,揉揉屁股,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捧出来个东西。
“铛铛铛!!!”
爷爷酿的高粱酒,还剩最后半坛。
哥哥说过,这是留给弟弟的喜酒。
但他们第一次结婚是假的,没有喝喜酒。
第二次在酒吧,哥哥哄着他喝了一小杯,陈乐酩傻乎乎的只觉得好香好辣。
“这还是你以前酿的呢,爷爷。”
陈乐酩的情绪低落起来,头顶聚集一小团阴云。
他垂着头,摩挲着油亮亮的酒坛,又去摸墓碑上爷爷的照片,看照片里老人英俊的脸。
“我小时候生病,哥哥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连你的烟枪都卖了,我们本来就没有什么你的东西了,现在连这坛酒都要喝完了。”
余醉的心也跟着抽痛。
“小咪。”他把弟弟搂进怀里,亲亲毛茸茸的发顶,“别这样,他看到会担心的。”
“哦……”陈乐酩用力抹掉眼泪,又挤出个圆圆大大的笑脸。
“不过这是我和哥哥的喜酒呢!我们一起喝吧。”
他背包里掏出三个杯子倒上酒,余醉掏出三个木头小碗,倒上猪油渣。
三个碗上分别刻着小猪、小鱼和小树。
只不过不是他们小时候爷爷给做的木头小碗了。
那个已经破得没法再用,这三个是兄弟俩前阵子新做的。
他们蹁腿靠坐在一起,和爷爷喝酒聊天。
大部分时间都是陈乐酩絮絮叨叨,余醉和小时候一样,安安静静地捏猪油渣吃。
陈乐酩是那种很适合做汇报的小孩儿。
他随便拿出一本自己的开心清单就能说上一整天。
“爷爷,我和哥哥在一起了,真的在一起了,特别特别真的那种,我们还那个了。”
余醉一口酒差点呛出来。
“……这个不用说。”
“是吗?嘿嘿,这是最开心的事啊!”
他美滋滋地啃一大口玉米,嚼嚼嚼,嚼半天,咽下去之后继续说。
“爷爷你放心,我和哥哥现在过得很好,很幸福,蜜里调油,非常滋润。”
“我们有很多很多钱,还有很多很多爱,我很爱很爱他,也很会很会爱他。当然!哥哥也超级爱我,从一开始就爱我,因为我太招他喜欢啦。”
“我前两天过了二十岁生日,荣升成一位不怎么厉害但是很快乐的大人了。再不久哥哥也要过生日了,他……他三十岁了……”陈乐酩说到这里,浓黑的睫毛不舍地颤动两下,“我想他变成一个不怎么厉害但是很快乐的小孩儿。”
余醉抓抓他的后颈,喝了口酒。
“对了!过生日的时候我们出事,爷爷你看到了对不对?有人欺负我们,你还给我们下雪。”
“不过你不用担心!”他左右晃晃哥哥的脸给爷爷看,“哥哥没有事,我保护了哥哥,我也没有事,就是撞了下手,把三角骨撞断了,但已经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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