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先生又歪着头看了她半晌,并看不出来什么端倪,这才接过方才的话头,慢慢回忆道:
“我对公输良药起疑后不久,她便带着她的木人,亲自来到了会光市。”
公输良药去会光市做什么?
即便是采买珍稀之物,公输家族自有人手,也绝用不着家主亲自前往黑市的。
梅先生很快便解答了谢挚的疑惑:
“她来会光市,不是为了买卖,而是为了见我。”
“……你见了么?”
“见了,自然是见了。我那时候对她很好奇……”
梅先生叹息着说:“我素来不见外客,为的是不让人得知我的真实身份,在外损伤我的威信,你知道人族总是以貌取人,他们会崇拜强有力者,可却不会对一只鸡心生尊敬——哪怕我是上古的遗落种,也不例外。”
“我本不应见公输良药,但我对她的窥探欲盖过了我的规矩,因此我破天荒接受了她的请求,在沉烟阁的内室中见了她一面——当然,是隔着特制的屏风,连神识也无法穿透,看到我的真容。”
“她与你说什么了?”
“她……”
梅先生回忆起当时的场景,眼神忽而变得极古怪,像是一面沉迷,而又一面畏惧。
“她是一个……很可怕的人……我从来没见过如她一般的生灵……”
“公输良药容貌气质俱是上佳,令人见之心折,不仅如此,她还极善洞察人心,擅于运用语言的力量,能够不动声色地引导旁人落入陷阱,不自觉地跟着她的想法走。”
“她来会光市,是为了说服我与她合作。”
“她希望,我能在会光市中设下一局,声称我们寻到了一件无上珍宝,以此吸引东夷各方修士前来,再将他们如瓮中捉鳖一般尽数杀掉。”
谢挚闻言心中一动——这个做法,听起来很是熟悉。
……简直与赤森林的真凰翎之事一模一样。
——观过去未来现在佛与公输家联手,共同向全东夷发出征集令:
取得真凰翎者,可入大佛光寺,得佛陀传承。
而那些进入赤森林的修士,也大多没能活着离开。
公输良药想为龙族的降临提前扫清障碍,清除东夷的修士么?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为何公输良药初见白芍时便对她抱有那么大的敌意,甚至还想以巨锚取白芍性命,便也能解释了……
——白芍是东夷修士中年轻一代的第一人,未满三十便已至斩己境界,公输良药岂能容她?
谢挚又想起了驼峰宝船消失在江面的茫茫白雾中时,飘来的一句模糊话音。
那是公输良药得知白芍在赤森林里没有遇见真凰,因而发出的低叹。
“那可真是……可惜了。”
现在想来,她到底在可惜什么?
想通了之后,谢挚遍体发寒。
——无非是可惜,白芍没能死在徐凰之手罢了。
好一个借刀杀人……
公输良药甚至根本无须握住刀剑,只需立在背后,谈笑之间已经伏尸无数。
“为了教我答应,公输良药威逼利诱,一面描述在星星海集结的龙族大军如何势不可挡,一面向我慷慨许诺,他日龙族重临五州,我便不必再躲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龙皇大度,只求复仇,不为图利,愿将整个西荒都赠予我管辖,我可做个都督……”
梅先生声音颤动道:
“她的话语里含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奇妙力量,我昏了头,不能拒绝,竟几乎要立即答应。”
“但好在,我脖颈上一直缠着蜃。”
大公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显然至今还在后怕不已。
蜃听到梅先生提及自己,十分胆怯,将它寻求庇护似的缠得更紧了一些,像一条熠熠生辉的青金石项链。
它与梅先生一样,都是攻击力不强,然而能力十分特殊的种族,但是组合在一起却能产生意想不到的奇效。
“蜃长于造设幻景,故而亦不受他人的蛊惑影响,它看破了我的异常,在我答应公输良药的最后一刻,重重地咬了我一口,迫使我悚然大惊,骤然回过神来。”
“我意识到自己着了公输良药的道,当即释放出厄运之场,然而惊慌之下未能发挥出全力,公输良药也反应迅速,一连用废了七个木人,这才勉强逃出会光市外。”
梅先生颓然摇首,道:“然而我知道,她不会放过我,因为我知道她埋藏最深最深的秘密……”
“可公输良药一时半会也除我不得,因为我既身携厄运,又有蜃为我助力,东夷典籍收藏不如中州丰富,她即便知道我真身乃是霉头锦鸡,但也查不出我的天敌是什么;除非佛陀亲临,否则东夷便没有生灵可以将我灭除。”
所以它才会掉以轻心,根本没有料到,连公输良药都查不到,谢挚却会知道它的天敌,乃是黄鼬。
“这些年来,公输良屡次派人在会光市中宰杀活鸡,我知道,她在威胁我。”
梅先生疲倦地合上眼皮,“她想告诉我,假如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我的下场,便正如它们一般。”
“故此,你才想找摇光大帝,寻求她的庇护?”
“是。”
梅先生点头:“若当今五州,还有谁能在佛陀与公输良药手下护我平安,便也只有她了。”
它目露向往之色,对姬宴雪极为尊崇。
“摇光大帝……她是无敌的。”
在千年前的正音之战中,摇光大帝给东夷生灵普遍留下了不可战胜的深刻印象。
“该说的我已经说完了,不该说的,你们也早就知道了,现下我只有一件事要求你,那就是告诉我摇光陛下的消息,会光市的一切珍宝,你都尽可拿去,”梅先生狠下心来,忍住不舍之心,“这颗神族遗落的宝石,若你想要,也可以……也可以一并送给你!”
这次讹兽尾没有颤动,彰显了梅先生的诚意。
“……”
谢挚蹲下来,与梅先生认真对视。
大公鸡被她吓得倒退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地。
“说实话,我的确有法子送你前往昆仑神山,但那得在白芍解除厄运缠身之后。”
神族宝石早在梅先生被黄鼬皮禁锢住时便散落在地,谢挚伸手,将它随意地捻在指间,收入小鼎之中。
“这颗神族宝石,就当是你预先支付的定金了。”
“什——”
梅*先生又惊又怒,厄运缠身连它也无法解除,谢挚这样说,根本就是不想放它走!
它正要抗议,眼前便一阵天旋地转,被谢挚裹着黄鼬皮一并拎起,像包袱一般鼓鼓囊囊地缠在腰间。
谢挚又捏住蜃的脖颈,将它从梅先生的脖颈下扯了下来,三两下缠在自己手腕上,乍一看正似一圈青湛湛的手镯。
“你们俩就先呆在这里吧。”
梅先生从黄鼬皮中挣扎出一颗小脑袋,愤愤大叫:“这不公平!你根本就不想送我到摇光陛下那里去!”
谢挚毫不留情地将它按下去:“休要吵闹。厄运缠身一旦解除,我自会送你离开。”
她又信手拔了几根梅先生屁股上的羽毛,疼得它连连尖叫,捏着长翎朝白芍走去。
白芍不知在想些什么,长睫低垂,被她柔声呼唤了几声之后才回过神:“嗯?”
谢挚知道,自己此次在白芍面前一下子暴露了太多惊人的东西,她现在心中必在踌躇犹疑,不知自己到底还瞒了她什么。
此时坦白一切应是最好的选择,可是……
谢挚近乎慌乱地避开女人清亮的眼睛,踮脚将梅先生的羽毛别在白芍领口,“……给你这个。虽说,虽说厄运缠身不比普通的厄运,但戴上它,总也没有坏处……”
只要和梅先生有身体接触,就可不受厄运影响,而佩戴它的羽毛,就是其中一种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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