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记得,八年前,自己如何坐在丹朱鹤拉的飞辇上来到歧都,那时歧都在她眼里,简直像是金碧辉煌的天上神国一般;
但是现在,不灭的帝王星陨落了,天衍宗的石狮子被乱刀砍碎,红山书院的万千藏书化为了灰烟,白泽圣地里再无白泽,姜周皇宫的白玉阶染满了鲜血。
她已经知道了姜既望孟颜深等人战死的消息,但奇怪,她竟没有流泪,更没有哭泣,像所有骤闻噩耗的人一般,只是被一种巨大的、近乎空虚的茫然若失笼罩着,说不出一个字,更遑论想象中的的失声恸哭。
在这种时候,已经无所谓什么哭泣了。
比起现实,不论多么苦涩的泪,也显得太轻浮,人们哭不出来。
铁幕一样裹着歧都的,只有沉默;比死更凝重的沉默。
城内堆积如山的死尸与所剩无几的存者,一齐等待着龙族援军的抵达。
“……太阳出来了。”
“在昆仑山的时候,我总是很喜欢看日出。”姬宴雪忽然没来由地说。
“我喜欢独自等待寂寂长夜过去,太阳猛地跳上云层的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一下子光明了。”
“在那之前,需要长久的等待,有时候你会焦躁,会怀疑,会彷徨,会不耐烦,但是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不论等多久,太阳总会出来的。”
“谢挚,我会陪着你,看太阳出来。”
她说得十分平淡,仿佛只是随口闲谈。
但谢挚与姬宴雪都知道,这是一个看似极轻、其实极重的诺言。
姬宴雪是如此骄傲,以至于连许诺都不会直言,而是拐着弯说的,但其中的情意却并不会因此而减淡一分。
谢挚自然明白这句话的意义*与重量,心中又胀又痛。
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问:“……但是多少次呢?”
——看日出,但是还能一起看多少次呢?
如果成神就代表着死亡的话。
姬宴雪沉默。
谢挚知道,她听懂了自己真正想问的问题。
明明什么都没有明说,却又好像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明白姬宴雪,就像姬宴雪也明白她一般。
这问题太残忍,谢挚终究还是不忍心逼姬宴雪太过,正要引开话题时,金发的天神轻轻开口了。
“多少次,我并不能保证……”
“但我会陪你,直至我生命的终结。”
姬宴雪非常郑重地道。
自从几刻前便已能听见的隆隆声越来越大,一支灿烂的神箭抢在龙族军队之前,率先射了过来:“嗖——”
姬宴雪抬手将那支箭矢抓住,接着目光一凝,脸色骤然冰冷了下去。
——那是神族独有的银箭,箭尖上还结着血。
毫无疑问的挑衅。
狻猊收回挽弓的手,颇犹疑道:“囚牛姐,已经按照你的命令,将箭射出去了。但这不是只会让姬宴雪更加愤怒么?如此,当真能乱了她的心神吗?”
“你只管做就是了。”青衣女人回答。
大军压下,随着囚牛抬臂,而同时缓缓停步。
数千真龙令行禁止,竟然仿如一体。
歧都的郊外,不仅将迎来一个新的黎明,还将迎来最后的战争。
在场的所有生灵都清楚地知道,不论这一战的结果为何,都必定会永恒地记载在后世的史书上。
“初次见面,神帝陛下,我是真龙的长女,囚牛。”
囚牛站在最前方,彬彬有礼地笑道:“您还满意我们方才送给您的礼物吗?回到昆仑山后,还有更大的惊喜等着您。”
“囚牛?我记住了……”
姬宴雪将剑横在左臂上,沉沉道:“很快,你就会成为我剑下的新亡魂。”
金光辉耀——她不再多言,径直挥出剑去!
“哧——”
狻猊急挽弓弦,道道灿光激射而出。
这把神弓应当是世间最强大的弓箭,弓弦乃是由真龙脊背上的大筋制成,箭矢的杆身是神族独有的神银,箭羽则缀着真凰的翎羽……这一切都使得这把弓箭成为一把极其奢侈的神器,只有真龙才拿得出来。
然而,流星似的箭锋碰撞在姬宴雪的剑上,只能发出哀鸣,继而软软坠地。
“乾精鼎!”
囚牛掷出一枚漆黑的残鼎,这鼎看起来平平无奇,只有一足一耳,但却极其沉重,无声无息地跌至姬宴雪面前,“锵”的一声被女人一剑斩碎,囚牛与狻猊眼中却露出了喜色。
“嗡——”
残鼎中的暗光如海喷涌,甚至掩盖了天穹,让这里仿佛再次陷入了沉沉黑夜。
谢挚感受到了刺骨寒冷,耳边也似有鬼魂哀哭,大风尖啸,刺得她耳膜生疼,血气翻涌,极为不适。
而站在暗光中心的姬宴雪,所受到的影响一定比她更大。
“好手段……”
阴寒的乌光柔软地伸展着,像藤蔓,似毒蛇,又像无数怪物手臂,恶毒地觊觎着神帝,渴望能将她缠裹啃噬。
但一切邪祟却都不能侵入那神族的领地,她的身体周围始终笼罩着一层光明的结界。
“这里面炼铸了许多龙族的魂魄,你们竟然对自己的同族也如此残忍……就不怕自己死后,也被云青紫那个疯子铸到法器里去吗?”
姬宴雪抬眼,她感觉自己已经不能理解龙族的思维了。
“那,是我们的光荣。”囚牛隐秘地笑了笑。
姬宴雪也笑了。
她颔首道:“很好,我会送你光荣,我允许你感谢我。”
战斗,其实是很简单的,甚至有可能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
姬宴雪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将挡在你面前的一切全部斩碎,等到身前身后都空无一物,胜利也就会理所当然地降临。
“……龙女云青紫,会是你的一生之敌。”
母皇曾反复地向她提及这个名字,告诫她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神族们习惯了光明正大的正面交锋,但真龙在仇恨中学会了蛇的隐忍,会将毒牙伺机咬在你的后背。
“宴儿,届时,你想要怎么在龙族的攻击下保护五州呢?”
“用我手中的剑,母皇。”
年少的姬宴雪站起来,掷地有声地回答母亲:
“倘若有谁敢挡住我面前,斩碎他就好了。”
——是的,谁敢拦在她的面前,那就斩碎他!
像少年时初次学剑那样,姬宴雪随意地挽了一个剑花,轻声道:
“破。”
破军剑上迸溅出星星的光彩,一瞬间压倒了所有诡谲的暗光,残鼎炸成齑粉,鬼魂的尖叫戛然而止。
察觉到这一剑的可怕,狻猊忙展开大道图景,方圆百里立时如同清晨的大泽一般,弥漫起浓重的烟霞与雾气,飘渺美丽,如梦似幻。
“气蒸烟霞!”
无数龙首狮身的神兽在这烟霞中人立而起,大小不一,神情各异,仿佛庄严的神像。
“大音希声!”
囚牛的大道图景竟然就是她手中的灵琴,琴头上蹲坐着一头苍青色的神兽,正闭目欣赏着无声的乐音,正是囚牛的真身。
她拉响这灵琴。
神像们同时张口:“吼——”
一切声音都仿佛忽然消失了。
“唔……!”谢挚咳出一口血来,许久才恢复听觉,耳中满是杂乱的噪音。
她试探着伸手一触,不知何时,血已从耳朵流到了脸颊。
这是仙王之间的战斗,她没有半点插手的可能,只能在旁观望,即便有姬宴雪的护佑,仍然不可避免地受了伤。
“囚牛姐,你……”
空中,狻猊僵硬地转过头去,满眼难以置信。
一把金色的神剑插在她的胸口,狻猊的道宫已被姬宴雪的剑气搅碎,血一滴一滴地往下掉落。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