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首大人当年没有选择在城内坚守,而是打开城门,走了出去,所以才保全了定西城……”象英道:“像星罗十六部的其他名城,许多都彻底焚毁了,连遗迹都没能剩下。”
她转过身来,用马鞭遥遥一指后方:“我们背后,就是当年战斗发生的地方。”
是啊,这的确就是牧首大人会做的事……
她连对待一座城池,都心怀怜惜与温柔。
已知乾坤大,犹怜草木青,大概说的就是她这样的人。
谢挚凝望着这片空旷的原野,其上覆盖着碧草,早已看不出任何激战的痕迹,想象五百年前,姜既望如何走在最前方,率领将士们打开城门,迎敌列阵。
风应该会吹起女人的长发,让她的衣袍像海中的白帆一般鼓动,衬得她愈发清瘦孤寂,她身后的凤凰旗帜也会猎猎作响,如同无数战士鲜血染红。
她的大道图景会如鸟儿展翅一般倏然展开,姜既望曾经对她说过的,她的大道图景,名字叫——
“残翼鸟。”谢挚轻喃出声。
这高洁美丽的鸟儿,却只有一只翅膀。
她想,牧首大人战死的时候,内心大概是很平静的吧。
因为,她终于可以离开现世的一切,见到桃娘了。
姬宴雪牵住她冰凉的手:“我们进城吧。”
“嗯。”
城内的变化并不大,谢挚仔细地注视着定西城里的每一处细节,几乎生出一种恍惚——她真的离开了五百年余,而不是只是做了一场梦吗?
如度过过去的每一个春天那般,大荒人仍然在为自己佩戴上最好的宝石,空气里萌发着躁动,定西城著名的杏花仍然在如粉似雾地开放,令谢挚疑心,转过街角,会冷不丁在一棵梨树下看见一只得意洋洋的火鸦。
“牧首府到了,小挚。”
象英不小心叫了“小挚”,心中微微一跳,不动声色地去看谢挚神情,还好谢挚沉浸在过往的回忆之中,根本没有听见。
象英松了口气,却在心中感到一种难言的怅然。
一路上小挚屡次试图与她搭话,她也不是没有发现,看着谢挚显而易见地难过,她心里也未尝不酸楚。
可是,她不能回应,一旦回应,就前功尽弃了,她之前下的那些决心也会尽数垮塌。
她们身份有别。
小挚还没有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如今的她们,更多是昆仑卿与雍部牧首,而不是儿时的小挚与阿英,也或许她其实知道,可是她不愿接受。
那些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终究回不去了。
“我另辟了新府邸,没有住在这里,这座牧首府被保护了起来,里面的东西也都没有动过。卿上,您想进去看看吗?”
谢挚沉默了片刻,她想进,却又不敢进,最终还是轻轻点了头:“那便劳烦牧首大人了。”
她终究还是叫了她牧首大人——象英心中发痛,面上却波澜不显,恭敬地弯下腰,为谢挚推开门。
一进牧首府,过往的时光扑面而来,震得谢挚几乎不能回神。
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曾让她深深铭记:
在庭前,她曾佩着禁步,被丹朱鹤一点一点地纠正礼仪;在阶上,她曾与牧首大人共立,听她抚琴,与她观赏院中的桃花;在屋内,围着火炉与热茶,牧首大人曾为她耐心讲课,火鸦和小狮子也会旁听。
随着谢挚朝前走去,过去的幻影烟消云散,只余眼前空荡荡的荒凉府邸。
院中有两棵桃树,一株是姜既望亲手栽下的,而另一株来自谢挚从金乌梦带出来的桃枝。
姜既望十分精心地照料它们,一半是因为她喜爱花木,一半则是因为这桃树寄托着她思念亡妻的哀思。
但是现在,那株姜既望亲手栽种的桃树却早已死去了,只剩下枯败残木,谢挚所种的桃树倒是枝繁叶茂,在她头顶伸展开浓密的叶荫,风一拂过,树叶便簌簌作响。
去时杨柳无多大,归来树木绿交加。
没想到,当年的那支桃枝,也已经长得这样高大了。
谢挚轻轻抚上另一棵桃树枯干的表皮。
这桃树大概有灵,知道主人已死,也随着牧首大人一道去了。
“听说找到牧首大人尸身的时候,她身上的血都已经流尽了,似乎中了什么异术,但是神情却很安详,手中还攥着一支真凰发簪,大概是牧首大人的心爱之物,我们将它一起陪葬了。”
谢挚浑身一颤。
那支发簪,是她送给牧首大人的……
原来牧首大人直到最后,也如此珍惜她的礼物。
象英心中不忍,道:“卿上可要拜祭牧首大人之墓?我可引您和陛下前去。”
姜既望的墓地在郊外,和当年众多战死的战士们葬在一起。
当年的裂州之战实在太过惨烈,尤以雍部首当其冲,牺牲的战士们绝大多数只余残骨,根本分不清楚身份,后来人只能一齐收殓埋葬,这片墓地修建得很是庄重肃穆,号为英魂墓,建好之后,连当今人皇姜契也曾经亲来拜祭。
也是那一次,人皇亲切地执起象英的手,宣布赐封她为雍部牧首。
人皇和她的母亲很不同,她温和而善于怀柔,据说她还是三皇女时便常被民众称赞仁智——当然,如今的大周也支撑不起它过去的雄心了,不论出于性格还是理性,人皇如今都需要对西荒的牧首们示好拉拢。
敛去众多思绪,象英对身后面色苍白的谢挚拱手道:“到了,卿上。”
不同于谢挚曾经被姜既望收为义女,与姜既望朝夕相处,感情深厚,她对这位来自中州的王其实并没有太多情感,只是有些淡淡的怀念与尊敬而已。
——姜既望,确实是一个不论公义还是私德都完美无瑕的人物,她将最后的生命献给了大荒。
直到今日,雍部人每年仍然会郑重其事地祭奠她,若不是她提前疏散民众,不知有多少万人将会惨死。
谢挚将每一座墓都一一洒扫祭拜过去,这冰冷的泥土下面,长眠着她英勇无畏的家乡人,当年在定西城里,说不定她也曾与他们擦肩而过。
走到中心,看见那墓碑上再熟悉不过的名字,谢挚眼前一时茫然如烟雾笼罩,仿佛认不得字,许久才渐渐清醒过来。
这就是……牧首大人的墓地了。
墓碑非常朴素,没有叙述生平与功绩的冗长墓志铭,也没有华美的刻纹,只简单刻着几个字:渊止王姜既望,崔桃之妻。
据说,这刻字是人皇姜契沉吟了许久,亲自决定的,她很懂得这位长辈的心。
谢挚努力咬着牙,不让泣音泄露,几乎是僵直地缓缓跪倒,叩首在地,不能抬起。
好像牧首大人温柔的视线还在头顶注视着她,谢挚的眼泪一滴一滴,渗进泥土里。
“……不孝女谢挚,拜见母亲。”
她终于唤了她母亲,可是,牧首大人她再也听不见了。
“对不起,我回来得太迟了,没能让您看见我长大后的模样……让您担心了……对不起……”
她声音破碎,像泣血一般。
姬宴雪沉默地立在谢挚身后。
她并未跪拜,能让她下跪的只有母亲和死去的神族英灵,只是身形笔直地默立着。
她看着那墓碑,也恍然记起与姜既望相识一场的情谊。
她心高气傲,讨厌人族,但她们的确是朋友,也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谈不上多么亲密,也从未把酒言欢过,却相互欣赏,也相互尊重。
她当年特意分出一缕神识保护谢挚,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因为谢挚乃是姜既望的义女,不过此事她并未告诉过姜既望,她做事,向来是想做,便不动声色地淡淡做了,并不需要别人的感谢抑或报答。
谁能料到,再相见,会是如此景象。
悲伤谈不上,她早已看淡生死,也了解姜既望压在心底的惦念与苦痛,或许活着对姜既望来说,才是真正的折磨。
姬宴雪在心中默默唤了一声旧友的姓名。
既望,这场战争,实在是太惨烈了,没能及时赶到,是我的错。虽然我知道,死亡对你来说,未必不是一种解脱;若黄泉之下有爱人的微笑,地狱之火也未尝不是盛开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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