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师父!”
想和明空说话的人还有许多,一个小贩热情地叫了一声,搭话道:
“我方才见您步履匆匆,是有什么急事吗?”
“这……”
明空法师面露难色,当着这么多人之面,并不太愿意讲;但他人既已询问,他也不好不答。
他犹豫一瞬,念声佛号,方低声道:“不瞒施主,贫僧此去,是为张夫人之……”
话音未落,前方街道突然传来一阵尖利哭喊与器皿破碎声,惊得众人一颤,纷纷回头看去。
“海儿!我的海儿!”
一个妇人满面泪痕,脸色煞白,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
她大约四十余岁,衣饰整净,分明是一个端庄有教养的女人,此刻却状若疯癫,又哭又笑,一路朝明空这边直直冲撞过来,不知打翻多少物件,旁边数人连忙伸手去拉去抱,竟拖不住。
谢挚虽不知这妇人为何如此,但听她声音悲凄苦楚,大约是猛地听到了什么惊人噩耗,一时极悲,以至于心智混沌,陷入半疯;又见她打扮体面,便知她之前定也是位自尊之人。
“夫人莫要悲伤。”
谢挚不忍再看,上前去拦住她,将一缕神识轻柔地渡入妇人体内,转瞬已游转数圈,助妇人恢复理智,勉强冷静下来。
受了谢挚的一缕神识,妇人霎时浑身一软,倒在谢挚怀中,几乎瘫倒在地。
但她的眼神却清澈了许多,不再如方才浑浊迷惘。
她的神智回来了。
“……海儿!我的海儿!我可怜的海儿……”
靠在谢挚肩头,妇人不停地流泪,顷刻间眼泪已经打湿了谢挚肩膀,却还在一声声喃喃念。
“海儿……?”
白芍微微蹙眉,上前去扶住谢挚,回身看向明空。
“若我没有记错,海儿……好像是张夫人的独子吧?明师父可知,他出了什么事?”
那孩子名叫海晏,很是灵秀,品性纯良,且又身怀道骨;家中也殷实,父亲早亡,仅有寡母,家教甚是严格。
段追鹤之前还曾想收他为徒,顺便再向他家顺些钱财,但被他母亲——也就是张夫人婉拒了,段追鹤为此念叨了许久,因此白芍也对他有些印象。
张夫人只有这一个儿子,舍不得他上寿山,还想将他在身边再留几年。
“阿弥陀佛。”
明空一叹,塌下双肩,垂目道:
“海晏前些年拜入我佛门,因他悟性奇佳,素有佛缘,被选入大佛光寺侍奉佛陀,倘若有幸,他日或能晋为罗汉。”话音一顿,“只是……”
转折之后往往都是坏消息,谢挚的心一沉:“只是什么?”
“只是,海晏痴心佛法,不眠不休,日夜钻研,佛法修炼不成,竟落入旁门左道,心力耗竭而死,连佛陀也十分叹惋。”
一面说,明空一面看了一眼身后的小沙弥们,立刻有沙弥会意,毕恭毕敬地双手奉上一张檀木盘,其上以白布盖着一尊陶罐。
谢挚立即明白了那是什么:
海晏火葬后剩下的骨灰。
明空接过木盘,缓步上前,目光慈悲柔和,朝张夫人低声道:
“阿弥陀佛,这是海晏命中注定的劫难,逃避不开,唯愿施主不要悲伤。贫僧已为海晏亲抄《心经》数遍,又率众弟子日夜诵经,愿他得超解脱之津,永拔轮回之地,在三千大千世界证得大道。”
“海儿……”
张夫人似乎接受了明空的说法,不再发狂,只是默默流泪,一眨不眨地凝望着那装着儿子骨灰的陶罐,颤抖着手,伸手去接。
她接过陶罐,紧紧地抱在怀中,低下头将它牢牢贴在面颊上,怀着无限的悲痛与爱,一寸寸摩挲陶身,如在抚摸儿子再也见不到的面庞。
“我可怜的海儿,娘当初,真不应该让你去出家的……早知如此,哪怕是拼了我这条命,我也绝不……”
喃喃地说到这里,张夫人忽然又目光呆滞下去。
谢挚知道她受儿子骨灰刺激,又有些神智不清,恐她做出什么傻事,正欲拦下,却已来不及——
“啪!”
一声脆响,张夫人高高举起陶罐,重重摔在地上,将它摔得粉碎,满地碎屑乱溅。
骨灰撒了一地,其间还混着几块未烧尽的碎骨,灰色中掩着几点森白,哪怕是在青天白日之下,仍显得渗人。
“啊呀!这可如何是好?张夫人真的疯了!”
众人觉得晦气,生怕张夫人又来寻自己麻烦,都被骇得四散而去。
明空师父脸色灰白,捏着佛珠一动不动,一滴冷汗自脸边滚过。
立在儿子的骨灰之中,张夫人拍手大笑。
“佛杀了我的儿!”
第253章 起疑
过了许久,明空才自滴汗的脸庞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
“张夫人太过思念独子,不幸竟然失智,说出胡话,贫僧也极为惋惜心痛。”
“送张夫人去医馆看病,将这些……骨灰收拢起来,尽快送归张府。”他转身对沙弥们低声吩咐。
“是。”
小沙弥应声,纷纷躬身,去收拢洒落一地的骨灰。
张夫人也被热心的镇民与僧人们一齐架走了,她被众人拥着还在极力挣扎,发髻也被挣开,不断高声叫骂:
“……佛杀我儿!佛杀我儿!还我儿来,还我的海儿来!……”
声音到最后已至嘶哑,听在耳中竟有些凄厉,叫人不寒而栗。
街道上很快又重归宁静,好似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事情一般,嘈杂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与闲谈声重新又响起来。
明空回转过身子,灰白的脸色此时已转红润,仍旧镇定自若,一派高僧风度。
他微笑着看向白芍谢挚,颔首道:
“数年不见白施主,今日幸得相逢,本应请施主去寺内一聚,但又思及白施主轻易不下寿山,一旦下山来,定然是有要事在身,既如此,贫僧也不便打扰,便先行告退了。”
“明师父慢走。”
这时,沙弥们也已将地上的骨灰清扫干净,重装入陶罐之中,分出数个小沙弥将其送往张府,剩余僧人则跟在明空身后,垂首快步离去。
他们离开之后,才陆续有人窃窃私语。
“张夫人真的疯了!你听她说的那话!”
他甚至不敢重复张夫人的原话,仿佛连那也是对佛陀的大不敬,而只敢以“那话”来代替:“连佛陀她也敢编造!真是……”
“八成是一时无法接受儿子已死,得了癔症!”有人很肯定地说。
另一个人撇嘴道:“她还怪起佛陀了,咱们每家每户都有孩子入佛门,都好好的,就光她儿子死了……”
“……”
他们的声音刻意压得很小,但在谢挚与白芍听来,却是清晰得如同耳语。
“白芍……”
谢挚望着僧人们离去的方向,诧异地轻声问:“为什么他们说,每家每户都有孩子入佛门?”
饶是白芍知道谢挚对东夷世事多不了解,此时也不禁呆了一呆,方道:
“东夷的习俗是,只要家中的孩子不是独生,便必要将其中一子送入佛门,以表对佛陀的虔诚。”
这风俗早已成为惯例,在东夷延续了千余年,如过年一般,凡是东夷莫不知晓,谢挚却连这也不知道,因此白芍才颇为惊讶。
修士再怎样避世不出,也总不会全然不染凡尘的,谢挚这样,简直不像是东夷人。
世上竟有这样奇怪的风俗……
“可是海晏不是张夫人的独子么?”谢挚又问。
既是独子,不也不必再受这条风俗拘束吗?
白芍回忆了片刻,答道:
“是这样不错,但张夫人笃信佛教,极为疼爱自己这个儿子……因此我猜想,或许是她自愿将海晏送入佛门,将儿子保给佛陀,期盼佛陀保佑他平安康健,这样的例子也有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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