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夫子这样一搅和,谢挚完全忘记了什么神圣种族,转而想起了金龙姐姐——自己万年前的未婚妻子。
“对了,夫子——”
她赶忙蘸着酒液在桌子上写下几个繁复无比的字形,那是她在海的精魂里强记下来的金龙姓名,但这是龙族文字,她并不认识,因此一直以来只能默默记在心里,想等着以后遇到什么博学的人时,问问这人能不能辨认出来。
夫子正好就非常博学。
“您能帮我看看,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谢挚眼巴巴地问。她真的很想知道金龙姐姐叫什么名字。
“好,我来看看……”
孟颜深也被勾起了兴趣,凑过来端详了半天,慢慢拧起了眉头,“这好像是上古年间的龙族文字呀……这种文字无比深奥,如今早已失传了,连我也不认识这是些什么字。你是从哪里看到的这些字?”
“只是机缘巧合啦……”
墨色小指猴冲着谢挚吱吱叫了几声,朝她连连鞠躬作揖,指着她用酒液写的字示意,意思是自己也很想喝,谢挚笑着点点头,应允了它的请求。
没想到连夫子也认不出来这些龙族文字,谢挚有些失落,可是并不灰心丧气。
总有一天,她会知道金龙姐姐的名字的。
但事情竟然还有转机——孟颜深抚着胡子想了片刻,忽然一拍脑袋,“没关系,小挚,你可以去找云宗主!”
“云清池云宗主,她的学问也很好,尤其精通上古文字,连我这个虚长了几千岁的老头子也比不过她哩!可见后生可畏,不是虚言呐……”老人摇头晃脑地感慨。
“云宗主?”
谢挚这才想起来自己和宗主之前还有一个“一月见一次”的约定,顿时便想到——一月之期已经过了好几天了。
啊……她在红山书院待得如鱼得水,太过投入于读书修行,将这回事给完全抛在脑后了!
不知道宗主是不是已经等急了……等她之后见到宗主,得好好向她道歉才行……
宗主会不会觉得她是不守信用的坏孩子啊?谢挚又愧疚又懊恼,还有些心慌不安。
她不想宗主觉得她坏,她想宗主喜欢她。
正当她心神不定之时,孟颜深想起了还要考校她的功课,和蔼道:“小挚?趁着夫子现在有空,拿你近日写的文章来我看看,怎么样?”
“好的,我给您去取!”
被夫子亲自审阅指正诗文,书院别的弟子还没这个机会呢!谢挚连忙站起身,跑到屋子里去取自己写的东西,抱来一沓纸给夫子,期待地盯着老人瞧。
“好孩子,让夫子来看看你写得如何!”
孟颜深笑眯眯地接过纸页,刚看过一行歪七扭八的字,慈祥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唔……嗯……这个……”
老头子额上的汗又掉下来了,他紧张地看了一脸期待的少女一眼,伸长脖子凑近纸张,眯着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端详。
“夫子,我写得怎么样呀?”见夫子好长时间没说话,谢挚等不及了,开始主动询问。
“小挚,你这个字呀……”
夫子咂咂嘴巴,把胡子捻断了好几根,才想出来了一句委婉的评价:“写得颇为,颇为恣肆横飞,呃……颇有一股天地初生的意趣!嗯,对!很有稚拙的童趣!”
他对于教育学生,向来是主张鼓励引导为主,批评为辅的,看着谢挚如此期冀的模样,他也不舍得出言打击少女的热情,让她颓丧低落。
但——看着那张写得扭来扭去的字,孟颜深也讲不出来什么违心的夸奖,只好这样委婉地敲打一下谢挚。
转头望望身旁乖巧懂事的少女,老头子的心又软了,他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心中暗下决心,之后要好好教谢挚写字。
——小挚是西荒出来的孩子,那个地方苦哇,没有笔纸,只有刻刀石板和漫天的黄沙,从小也没什么机会读书学文,有先天的缺陷不足,之后再补就是了!他开这个红山书院,不正是为了教这些缺乏资源的孩子们学习进步吗?
再看写的什么内容,孟颜深的眉头又皱起来了。
红山书院开有符文推演和诗文写作两门课,书院的弟子们人人都要学,而谢挚偏科严重得令人发指——她的符文推演学得特别好,于此道之上天赋极佳,甚至比许多专门的阵法师还更好几分。
但这个诗文嘛,写得着实是有些……
放在最上面的是谢挚近日写得最满意的一篇,是这样写的:
第一句,“红山书院雨霏霏”,呃……首联写景引入,这是老手法了,倒也尚可;
再看第二句,“藏书阁内林高立,”好吧!虽然完全不押韵,也一点也不对仗,但视角转换了,也不是不能理解……
第三句,“大青蛙举荷叶伞,”这是什么诗?九轮圣人活了几千年还从来没听过。
最末一句,定睛再看,俨然是——“小浣熊提草扫把。”
哈哈,这孩子把小熊崽也写入诗里面去了!
孟颜深心中大乐,又不敢笑得太过放肆——那只浣熊特别记仇,而且耳聪目明——只得抬起衣袖装模作样地遮住脸,在后面笑得直发抖。
看夫子笑得前仰后合,谢挚便也知道自己写得不好,她羞愧不已地接过自己的诗,小声嘟囔着为自己分辨:“可是浣熊长老用的扫把真的是草扎的来着……”
“您也是,看我写得这么差,也不教教我……”谢挚已经知道夫子很宠她,开始理直气壮地恃宠而骄。
她知道,夫子的文章是写得很好的,可他从不教别人,却不知道为什么。
“做文章?那不是我的长处。”
孟颜深笑着摸摸她的脑袋,“有人说文章者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我却不甚赞同——依我看,那是个骗人的东西:常常在矫饰,往往在欺骗。倒还不如放开手脚,做些真真正正的实事去。”
“写东西呢,一句话,辞达而已矣。”
老人慢慢地总结了自己的想法,“认得字,读得通诗歌典籍,不至于对着书本一窍不通,这也就足够了;再多华藻附丽,也无甚用处。你说是不是,小挚?”
看着低头若有所思的少女,他又笑着开了口:
“不过,清池倒是很会写文章的——她的学问文品都是上上乘,字也很好,你可以找她去学怎样写文章,怎么样?她会好好教你的。”
“好的!”
被老人一提点,谢挚又开心起来,点头应道:“那我明天就去找云宗主!”
今夜清夜无尘,月色如银,柳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在酒杯里撒下点点细碎光影,孟颜深请指猴为自己斟酒满到十分,直到快溢出来时这才唤止。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兮——”
圣人挽袖敬月,再仰首将酒液一饮而尽,面上泛起一层红晕,眼中已经隐有湿意。
他轻轻拍着桌面,长声道:“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夫子好像有些醉了……谢挚紧张起身道:“您要不要进屋呢?我扶您回去吧,好不好?”
“不用,不用!”
老人摆手让谢挚坐下,“不必担心!”
“这时节,虽然称不上是礼崩乐坏,但也真够坏的了。陛下雄心壮志,要行霸道而帝五州,连我这个夫子也拦她不住,我是什么圣人呢?九轮圣人有什么用,啊?”
他闭上眼睛,抖动着胡须,紧紧地握着酒杯,显然心绪极为激荡。
指猴担忧地抱着主人的手摇了摇,又被圣人温和地拍了拍头,捞起来放在衣襟上。
“小挚,你说,我这肚子里装的是什么呢?”他和气地低声问谢挚。
“夫子肚子里……大概装的是满腹经纶吧?”谢挚犹豫地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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