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谕戴着护目镜和口罩,帽子也盖住耳朵, 只留下额前和脖颈后头的碎发, 被风吹得飘摇。
方谕同样怔愣的目光,也在风里飘摇。
陈舷望着他, 看着他的眼睛,耳边嗡鸣地响。往事种种漫上心头,他想起十二年前十三年前的那些太阳斑驳的青葱岁月, 也骤然想起书院里猪狗不如的过往。
他想起三中的梧桐树下,想起灌进嗓子和鼻腔里的辣椒水;他想起那些风雪, 想起禁闭室里幽闭的黑暗。
他想起操场上的号令枪,想起他朝他狂奔而去的一次又一次。
他想起书院里他的逃跑, 想起他被抓住的一次又一次。
被打断的手脚, 他横在自己脖子上两次的刀。
陈舷要疯了, 他的眼睛看着窗外台风里飘摇的方谕,他的心上是恐惧又眷恋的一切,他的精神站在梧桐树下和禁闭室里的交界处。
他想活吗?
陈舷心里恍惚,他自己其实都看不明白自己。可是方谕好像说的是对的, 他似乎真的不想死,只是太疼了,钱也没有了。
他想结束的不是生命,是痛苦。
他还没从书院里跑出来。
陈舷扯扯嘴角,放在冰冷窗户上的手麻木了, 颤抖个不停,缓缓缩成拳头。
他把下唇都咬出血了,好半天,才复杂地笑了声。
好吧,他真的不想死。
他望着窗外那人,又想,方谕也是真的做到了。
那就试试吧。
他就试试吧。
“快下来。”
他对方谕哑声说:“已经够了,下来吧。”
风太大,方谕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只看见陈舷嘴巴张张合合。
他那双丹凤眼疑惑地眨了眨:“什……!?”
防风布突然轰地被吹开一个大洞,强风鱼贯而入。
玫瑰花瓣被吹飞一大片。
方谕身子一折,整个人被掀飞出去,扭曲狼狈地掉了下去。
陈舷刷的面无血色。
他惨叫起来:“方谕!!”
梯子底下也有人惨叫起来。
方谕反应极快,最后关头,他眼疾手快地抓住了铁梯子边,但不受控地往下滑落了一大截。
台风来势汹汹,梯子亦是被雨打风吹去。
方谕帽子被吹飞了,铁梯子吱呀喀拉地作响,一节一节被吹断,弯曲,解体。
眼瞅着又要跟梯子一起飞出去,方谕赶紧收腿,单手抓着梯子边缘,迅速地从高空往下滑。
梯子边角是没被磨过的锋利棱角。
没一会儿,梯子角上就留下一道清晰的、越来越浓的血痕。是他手心被划破了,出了血。
“方老师!!”
“堵上!把洞堵上!”
“谕哥!跳下来!”
“来不及了,我要抓不住了!你赶紧往下跳!”
底下闹闹哄哄,一片混乱。
陈桑嘉被吵醒了,她睡眼朦胧地坐起身,揉着眼睛看外面:“怎么了这是……粥粥?粥粥!?”
陈舷夺门而出。
“粥粥!”
陈桑嘉吓得清醒了,忙爬起来,正要追出去,身后暖光从窗帘缝里投射了进来。
光芒打在她后背上,也打在她面前的墙上。
陈桑嘉顿住,回头,望见满树玫瑰,和台风天里飘起的满天红花瓣。
她怔住。
*
301的病房门碰地打开,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噼啪地响起来。
住院楼里只有昏暗的灯光,护士站里的值班护士正低着头忙碌。有几个患者血糖高,她刚去抽了他们的血。这会儿,她得把试管一个个贴上标签,送去检查。
陈舷跌跌撞撞从护士站前跑过去,等护士察觉到声音,一转头,他已经跑进了电梯间里。
“哎!”护士大叫,“你去哪儿!?”
陈舷两耳嗡鸣,没有听见她的呼喊。他气喘吁吁地跑到电梯间里,大约是因为台风,电梯全都黑了,没有一个能动的。
他跑去楼梯间前,推开笨重的铁门,一路狂奔下楼。
胃里又一阵抽痛,脑海里,他过去的一切还在轰隆隆地闪。
陈舷不管不顾,跑下了一楼。外头正狂风怒号,枯树枯木摇摇欲坠,地上满是被吹折的残树枝。
雪被大风吹起,满空飘扬。
不知从哪儿吹落下来一个铁皮,正在地上被风拉拽着,滋啦滋啦地往北边踉踉跄跄地跑。
玻璃门被吹得震颤。
陈舷脑袋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冲上去就推开门。
刚探出去半个身子,旁边立马窜出一个人影,把他推了回去。
“别出去,外头很冷。”
这人边把他推回来,边自己也进了门来。这么张嘴说话时,他嘴里都呼出来几团白气。
陈舷愣了瞬,一抬头,才看清,这突然窜出来还把他推回楼里来的,就是方谕。
方谕脸色惨白,喘了几口气,脸上淌着冷汗,朝他勉强地笑着。他只用一只手轻轻推了几把陈舷,另一只手端在半空,正抽搐颤抖不停,手心里都盛不住血,鲜血淅淅沥沥地往下滴落。
陈舷呆望着他,心里轰隆隆地响,犹然还在后怕。
“给我看看,”他伸手去抓方谕的手,声音发抖,“给我看看……”
方谕轻轻推开他。
“别看,”他小声说,“我手凉,你别摸。”
方谕没有碰他的皮肤,只是用指关节推开他的袖子。可即使如此,一股凉意也碰到了陈舷。
一楼楼道阴冷,白炽灯冷冷地投在他们身上。方谕肩上还风尘仆仆地披着寒气,细小的雪花薄薄地披了他半个肩膀,脸上不知怎么划了个血口子。
“上去睡吧,哥,”方谕说,“没事的,等你睡醒,台风就没了,树也弄好了。”
“到时候,你就可以好好治病了,是不是?”
方谕眼睛明亮、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陈舷再也说不出什么话。
他抿抿嘴,伸手,难得强硬地拽住方谕流血的那只手腕,把他拽了过来。
他抓着他五根手指,硬是把他的手掰开。
方谕手心里已经血流成河,一片血肉模糊,皮肉都变形了,所有的肉全都往上诡异地歪着,是刚刚滑落下来时磨的。
被他捧在手里,方谕这只手还在一阵阵痉挛,没了血色,处处发青发紫。
陈舷几乎呼吸不畅。他用力抓住方谕手腕,指尖神经质地抖起来,深呼吸了好几口气。
“怎么搞成这样,”他哑声,“你傻啊,这台风天,爬那么高……”
“不高,也就几米高。你要个玫瑰而已,我当然要给你弄来。台风天弄一树玫瑰,你就愿意活,很值了。”
“……”
“这又没伤到筋,没事的,上点药就好了。去睡吧,睡醒什么都好了,银杏就变成玫瑰树了。”
“你就可以活下去了。”方谕说,“我会救你的,哥。”
方谕还是局促而小心地看着他,可这一刻,他眼睛里又多了些坚决而郑重,像他十六岁下定决心跟他坦白那天。
陈舷愣在他的眼睛里,愣在曾经让他万劫不复的眼睛里。
他看着他的眼睛,无所适从的恐惧和十六七岁时心动的风一起吹来。
他闭上眼,深吸了口气,扑上去,抱住方谕。
方谕猝不及防地往后退了半步,僵在原地。
瞬间,陈舷浑身作痛。明明没有伤口,他却不能呼吸。好像有人踩着他的胸腔,他心口闷疼,四肢关节都要被折断了。
他听到身体里在惨叫,他浑身上下都在撕咬自己。
【还喜欢他?喜欢个男的?】
【就这么喜欢当精神病是吧?找病是吧?!□□.妈的,我看你还敢不敢!?】
骤然,像真的被人狠狠踹了一脚,陈舷的胃猛地一痉挛。他痛得一抖,弓起身,倒吸一口气。
【是不是喜欢他?】他们拿出方谕的照片,放在他面前,然后狠狠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把电击的装置调大档数,【还敢不敢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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