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衡开了辆中规中矩的蔚来电车来。陈舷坐上副驾驶,扣上安全带,陈建衡就一脚油门开了出去。
车开上大路,陈建衡随口问他:“买车了吗?”
“没有。”陈舷回。
“哦,没事儿,这年头有车比没车还麻烦。”陈建衡笑笑,又问他,“在做什么工作?”
“辞了。”
陈建衡不说话了。
陈舷转头望着车窗外。窗户上稀薄的倒影里,陈建衡依稀看见他平静得像死水似的眼睛。
窗外车水马龙,但陈舷的脸面无表情,麻木不仁。
陈建衡默默收起笑脸,转头望向前面的路,眉间渐渐阴沉下来。
“你爸。”
陈建衡语气沉重,话语一字一顿,“这些年,其实,挺后悔。”
陈舷身子僵了僵,肩膀一动,但没回头。
陈建衡用余光撇着他。
红灯变绿了,前面的车开始一辆辆地开出去,但他们这辆车还没动。
“有几年过年,他喝多了。”陈建衡说,“他把你表哥当成你了,抱了一晚上,哭着说对不起。”
前面的车开了出去,于是陈舷这辆也跟着往前行驶。
绿灯只剩下了十二秒。
等他们开到路口,倒计时结束了。
绿灯又变红了,前面的车子扬长而去,他们被卡在路口,等起了第二轮红灯。
陈舷没有说话。
他藏在袖子里的手悄悄用力攥紧,攥得颤抖不停。
他用力咬紧牙,仿佛是在竭力把什么东西往下压,咬得牙根阵阵酸疼。
又是一天阴天。
明明还在过年期间,偏偏天公不作美。
到了殡仪馆,陈建衡丝滑地把车停进停车场。陈舷拉开车门走出来,关上门,抬起头。
天上的云缓慢地游动着。
好像要下雪了。
陈舷朝着空中呼出一口白气。
方谕会来吗。
这想法刚冒出个头,陈舷就笑出声来——他怎么会来。方真圆当年被陈舷气死,恨不得把陈舷打出地球,疯了似的朝他声嘶力竭地喊,让他离方谕远点。
十几年后的今天,就算是有老陈葬礼这个不可抗力,他们也不会让陈舷离方谕太近。
肯定能不接触就不接触。
想着,陈舷夹夹衣领,跟着陈建衡往殡仪馆里面走。
还正在过年,殡仪馆里人不多,门口有个工作人员等候多时。
她笑着和陈舷打过招呼,把他带进了前台边的会客厅里。
“您的家人都到齐了,这边请。”
工作人员笑着说。
手插着兜跟着她走过来,陈舷一眼看见会客厅的沙发上坐着四五个人。
除了方真圆,余下的也都是很眼熟的亲戚。
陈舷下意识赔笑起来——直到他看到最里面最贵气的那张黑皮沙发上坐着的人。
陈舷的笑一秒僵在了脸上。
方谕斜斜歪歪地靠在沙发背上,翘着腿坐着,手里拿着手机,神情淡漠疏离,正噼里啪啦打着字。
听到声音,他抬起眼皮,看向陈舷。
陈舷尴尬地站在原地。
不是?
怎么他也跟着来了?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陈建衡凑近他耳朵边上,小声说:“嫂子说要带上他,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陈舷抽抽嘴角,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
十多年前,方真圆不许他再见方谕,现在反倒一个劲儿把方谕往他脸上送。
陈舷看了眼方真圆。
方真圆把长发盘起,穿着一件修身的黑色毛衣,坐在沙发中央。她抬头,和陈舷对视一眼,视线里一片怨怼。
空气几分凝固,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却浑然不觉。
她走到方谕旁边空着的沙发上:“陈先生,这边请。”
陈舷更尴尬了。
方真圆咳嗽了声。
陈舷朝她那边看过去,就见她眼色不悦地剜了自己一眼,满眼警告。
“行了,我坐。”
陈建衡拉着陈舷走了过去,然后一屁股坐在方谕旁边。他拉着陈舷,让陈舷坐到了自己另一边去。
陈建衡就这么当了个路障,把他俩隔开了。
“满意了吧?”陈建衡也剜了眼方真圆,“行了没?”
方真圆摸了摸鼻子,低下脑袋,没吭声,装和她没关系。
方谕放下手机,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坐到旁边来的陈建衡。
最后,他看了眼陈舷。
陈舷松开陈建衡的手,伸手拿起桌上的一次性水杯。他没看方谕,只是默默地喝了口水,脸上还带着些残留的笑意。
气氛有些微妙。
方谕没说什么,伸手也去拿起面前的水杯,抿了一口。
陈舷偷偷瞥了他一眼,然后看向他身后。
昨天的小助理今天也照样跟在方谕后头。他没坐,正一本正经地负手站在方谕的沙发后面,一副随时可以差遣的管家样儿。
工作人员短暂离开,随后抱着一堆菜单似的大书回来了。
“陈先生,您选一下,”她说,“这边是守灵厅的规格,这边是墓地和棺材。您看看。对了,尸体是否需要火化?”
她把单子都一股脑放到陈舷跟前。
陈舷笑着指指对面的方真圆:“给他们选,我就是个出钱的。”
工作人员也不尴尬,“哦”了一声,很自然地将几本大书调转方向,塞给了对面的方真圆:“女士,您看看。”
方真圆倒也真是不客气,拿起书就和身边的父母研究了起来。
方家人热热闹闹地探讨着,还将工作人员叫了过去,问起了守灵厅的个中细节,一眼都不再多看陈舷,也不问他意见。
陈建衡有些看不下去,张嘴正要发作,被陈舷拉了回来。
他低头,不服又不解地望了眼陈舷。
陈舷就朝他摇摇头,苦笑着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算了。
刚安抚好气呼呼的陈建衡,陈舷忽然感到一阵视线。
他抬头,望见方谕那双金丝眼镜后头的一双眼睛,正毫不掩饰、十分锐利地盯着他看,像要把他盯出个洞。
陈舷心里一慌,立马别开视线。
他又拿起水杯。水杯空了,但他还是抬起杯子,喝了口空气。
守灵厅和棺材墓地都定了,方真圆和她父母定了下来。定的规格都比较好,陈舷便起身去前台付钱,他一开始付的钱只是送葬费。这些守灵厅和墓地一类的,都要商定下来之后再付钱。
前台算好价钱,陈舷调出付款码来,刚要把码盖上去时,突然有只手伸过来,抢先一步,把手机摁到小机器上。
清脆的一声滴。
【XX银行到账:三万元。】
机器的报价声十分悦耳,前台的人愣了。
陈舷也愣了。
他转头,方谕收回手机,低头心不在焉地摁了几下。
“你现在是真有钱吗,陈舷。”他抬起眼皮,又刀似的斜了他一眼,“你付了钱,结果守灵厅和墓地什么的,你一句话都不插,全让别人做主。现在这么喜欢做冤大头?”
陈舷无言以对。
“你不是也付了一半吗。”陈舷说,“有你一半的股份,让他们做主,就他们做主吧。”
“他们以为我没付钱。”方谕淡淡,“我没跟她说。”
陈舷又怔了下。
方谕把手机塞回兜里。
“她不让我给你,可你以为我很听话吗。”他看着他,嗤笑了声,“我多叛逆,你不知道?”
陈舷说不出话,他的确最清楚。
他朝方谕讪讪地干笑笑:“都多少年前了。”
方谕脸上的笑忽的下去了。
“你回去吧。”陈舷往旁边侧身,跟他拉开两三步距离,“他们不让我见你。你呆久了,回头又要说我。”
方谕皱了皱眉,脸色顿时更黑了。
陈舷无所适从了下,又茫然起来。
他忽然不懂方谕为什么这个反应。明明十二年前他和他撕破脸时闹得很难看,明明陈舷说了一堆如同剥他皮捅他心一样的话,明明方谕被他气得呼吸性碱中毒都进了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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