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护士过来给他的刀口换药,又嘱咐他要下地走一走。
“不能一直躺着, 你做完手术了,长期卧床会让下肢静脉血栓率提高,然后就可能肺栓塞,死亡率百分之二十呢。”
方谕正在床边看她换药。
见到陈舷的刀口,他皱着眉正一脸心疼,一听这话,吓得一下子就蹦起来了。
护士又跟陈舷说:“上次你就该下床走,可是你下肢冻伤,地都下不了。陈医生没办法,才给你多开了点儿药。多吃药也不好,能走就尽量走走吧。”
方谕赶紧问:“每天走多少?”
“怎么着也得五百米。”护士说,“在医院里走一走就行,可以扶着。对了,麻药劲儿过了的话,就要吃抑酸药了,去门诊那儿开吧。”
陈桑嘉也忙说:“我这就去。”
护士又嘱咐几句,上好药就走了,陈桑嘉赶紧拿上包,跑下去开药。
两阵脚步声蹬蹬地就远去了,病房里安静下来。陈舷望着门口,莫名有股很不真实的感觉,好像又要解离。
“能坐起来吗?”
方谕忽然凑上前来。
陈舷没反应,还是看着门口发呆。方谕多叫了他好几声,陈舷才回过神。一扭头,他看见方谕紧张兮兮的一张脸。
方谕乞求似的说:“下地走走吧,哥,我扶着你。”
陈舷默了片刻,觉得这事儿真是强人所难,这才术后第二天。
他抬手,费劲地试了试,可双手还是发麻,只把自己支撑起来了个四十五度,就极限了。
手一软,他又摔回床上。
“哥!”
方谕惊叫一声,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他。
他揽住陈舷的后背。
事出紧急,方谕俯身得快。等回过神,俩人猛地视线相撞,已经脸对着脸,没有多少距离。
陈舷怔住。
骤然接近,他心神一震。
耳边传来撕破耳膜般的惨叫,陈舷两眼一惧,浑身立刻绷紧,电击的灼痛瞬间遍布全身。
“哥!”
方谕赶忙摸住他的脸,叫了他几声。
被他摇了好几下,陈舷又回过神。
他猛地松了一口喉咙涩疼的气,紧抓住方谕的袖子,闭了闭眼,心里骇得吓人。
方谕也松了口气。
“我,”方谕又犹豫起来,“我可以,扶你去走吗?”
“可以。”陈舷沙哑道,“我喉咙疼,不想说话。”
“没事,那你就不要说话。”方谕说,“走吧,我扶你起来。”
他伸手,揽着陈舷的后背,一点一点地把他扶了起来,慢慢地放到地上。
陈舷两腿有点麻,他艰难地趿拉上拖鞋,站起。
镇痛泵在腰上一坠,沉了一下,好在是被固定好的,没有掉下去。
陈舷伸手扶了扶镇痛泵。
他肚子上有刀口,腰上不好扶,方谕就揽着他的胳膊底下。陈舷把手放在他身上,靠着他的力,虚弱地站着,挪了几下脚步。
“慢慢来,”方谕轻声关切他,“没事,我扶着你,你慢慢动。”
方谕弯身,另一只手也放在他身上,护着他的刀口。
离得太近了,陈舷听见他紧张的呼吸声。陈舷不敢抬头看他,他怕发病,于是就低着头,一步步地,慢吞吞地挪着脚步。
他不说话,方谕也没怎么说话,他扶着他走出病房,在走廊里走了一会儿。
胃管还插在鼻腔和喉咙里,陈舷每次呼吸都一股异物感,禁不住地有点恶心又干呕。他走了一半就一弓身,扶着方谕呕了几口,什么都没吐出来。
走到护士站前,陈舷就受不住了。他拉着方谕,沙哑地说:“歇一会儿。”
方谕说好,把他放到了护士站前的椅子上。
陈舷咳嗽了几声,喉咙里更疼了,咳得眼泪流了出来。方谕给他轻轻拍了几下后背,又拿纸巾给他擦眼泪。
陈舷朦胧地抬头,看见方谕心疼的眼睛,还是那么红。
大概是因为昨天哭得太厉害,他的眼睛还是肿的。
陈舷闭了闭眼,深吸了几口气,把心里的恐惧压下去。
“不要抬头,”方谕说,“不要看我,没事的。”
“……”
“再走回去就可以了,今天就达标了。再撑一撑,等拆了线,你就可以出院了。”方谕说,“马上就可以治好了,你可以回去的,哥。”
陈舷心里微动。
可以回去的——可以回去的,这话让他说不出的心里一动。
他想起十六七岁运动会上的发令枪,想起自己竭力奔跑的曾经,想起那时候站在终点线前他的同学,想起那些人一声一声对他的呼喊,想起抱住他转了半圈,无可奈何说他胡闹的方谕。
年轻啊。
那时候年轻。
眼皮抖了两下,陈舷又睁开眼,紧抿了抿嘴。他抓紧方谕,咬住牙关,再一次、艰难地,站了起来。
“走,”他沙哑着,“扶我……走回去。”
*
禁食禁水的三天,终于一点一点熬了过去。
陈舷终于能喝些水,也能弄些流食吃了——也不能说是吃,因为流食是用胃管直接灌下来的。
方谕给营养师打了电话,叫他们做了流食来。
流食从胃管里送了进去,陈舷还是不舒服,但好在不疼。
一天一天过去,他逐渐恢复过来。刀口渐渐愈合,陈舷慢慢可以自己坐起来了,也慢慢地可以自己下地走,只是步伐很迟缓,走不快。
方谕不放心他,就算用不着扶,他也每回都张着双手跟在旁边,生怕陈舷一下子倒了没扶住,会摔在地上,裂了缝合线。
住院到第十天,陈白元给陈舷拆了线。
——门诊楼,手术室。
一声清脆响声,拆线用的医用镊子被放进铁盘里。手术的缝合线也被取了出来,放在另一个小托盘里。
“可以了,起来吧。”
陈白元放下这么一句话,走到另一边去,摘下了手套。
陈舷慢吞吞起了身,坐在手术台上,拉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看了眼自己消瘦的肚子。
肚子上瘦得肋骨凸出,刀口上被贴上了一大块纱布。
陈舷放下衣服:“这就算拆完了吗?”
“对。”陈白元说,“但还是要换药,三天一换,直到你的刀口彻底愈合。你可以出院回家了,养胃养病的话,家里更适合一点。”
“没人想一直在医院住,对不对?”
这倒确实。
太闷了,那种死气沉沉的气氛也让人受不了,陈舷的确想回家。
他点点头,把衣服的扣子系了起来。
“方谕跟我说,到时候会给你请换药的私人医生,所以之后换药不用特地来医院。”陈白元说,“但是十一天后,记得来复查,得给你做胃镜和造影检查,确认有没有转移和复发。”
“好。”
陈舷系上最后一颗扣子,然后顿在了那里。
他一动不动地低着头,目光呆滞地盯了会儿自己骨瘦如柴的双手,好半天都没动静。
陈白元把东西交给护士,忙叨了会儿,一回头,就看见陈舷这副模样。
“哥,”他心里一紧,“表哥?表哥!”
陈舷回过神来,抬起头。
看他脸色清醒,陈白元松了口气:“没发病吧?”
“不是。”陈舷说,又犹豫了会儿,“我真的好了吗?”
“……”陈白元明白了什么,“还不好说,得复查之后再论。但不会有事的,手术很成功。”
“你会活着的,表哥。”
陈舷没做声,又低下脑袋,望着碰不着地的两条腿发呆。
过了会儿,他下了地,出了手术室。
陈舷出门还没走半步,方谕就从旁边走了上来,把一件外套披到他身上。
方谕一直在门口等他。披上了外套,他又问他:“怎么样?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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