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就丑吧,”他说,“你笑了,我丑也值。”
方谕摸了摸他的脸。
陈舷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又笑了声。他弯着眼睛看着方谕,目光一寸一寸地从他脸上慢慢扫过去,重新把他细细打量了一遍。
十二年了,方谕真是长开了不少。陈舷想起过去的十二年,其实他早就渐渐地、不受控地,在精神治疗的过程里,把方谕忘记了很多。
他记得那些事情,可有时候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方谕的模样,声音。忘记一个人是从什么开始?陈舷也不知道,只是意识到的时候,方谕的模样也好、喊他叫哥的声音也好,少年眼尾的红和不敢望来的眼睛也好,全都在学校走廊的光尘里变得模糊不清。
陈舷记不清事了,但就是很固执地想他。那些飞灰似的大雪湮没了他的回忆,湮没了方谕的脸,却淹不死从他心底里涌出来的想。
明明不能再见方谕,明明他自己也恶心的想吐,可却总有种想飞奔着去找他的冲动。
为什么会这么记挂一个他恨的人,为什么会对这么一个该恨的人心存留念,为什么还在爱,哪怕都快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陈舷一直不解,但此刻,他好像找到答案了。
他忘记了,但是本能记得,记得方谕其实能为他做一切。
“早点回来就好了。”陈舷轻轻说,“你早点回来就好了,真好。”
方谕怔了一瞬,忽然又红了眼尾。他又哭了,但眼尾的红真的好像十六七岁时对着陈舷的脸红。
陈舷苦笑了声。
“我,”陈舷说,“我真的害怕,小鱼。”
“嗯,”方谕说,“我知道,没关系。”
“我明明自己说了,要再勇敢……可我还是害怕。”
“这不是你的错,这是癌症。”方谕说,“会死的重症,谁不会害怕?好好的身体,突然这里出问题,那里也出问题,什么都不受控制,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会不会复发,谁都会害怕的。”
“不管有多胆子大,癌症面前,谁都会崩溃。你换强石巨森来,他也得崩溃地找妈,怎么会是你的问题。”
陈舷愣了下,原本还握在一起后怕得发抖的双手,都顿住了。
噗嗤一下,他又笑了:“怎么现在还会说笑话?”
“小时候跟你学的。”方谕说,“病痛面前,人都会弱小。你可以害怕,但是要跟我说。我会陪着你,也会想办法,你不要伤害自己。”
“嗯,”陈舷摸摸鼻子,“我知道了。”
“是我没照顾好你,”方谕说,“我的错。”
陈舷摇摇头:“不是。”
“是我的错。以后不会有这样的事,我不会让你离开视线了。”方谕说,“我看看牙。”
他伸手过来,摸住陈舷的脸。陈舷顺从地张嘴,方谕手托着他的下巴,往他嘴巴里一看,就见真是掉了两颗牙。
“这里,松了。”陈舷指指一颗下牙。
方谕碰了碰,没敢多动:“疼吗?”
“嗯。”
“医生刚说,掉牙是正常的,会掉多少不一定,三个月以内还不能种牙。”方谕手动合上他的下巴,“等复查完了,我带你找个牙医诊所,先弄一套假牙吧。”
陈舷点点头,问他:“会疼吗?”
“假牙应该不疼。”方谕说,“我给你花钱弄最不疼的。”
“好。”
方谕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扶到了餐桌上。
陈舷吃不下饭了,就只喝了几口水。
吃完饭后,洗了漱,两个人就睡下了。半夜的时候大门突然一响,陈桑嘉回来了。
陈舷一激灵,醒了。
方谕也迷迷糊糊地醒了。他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顶着一头狗啃板寸,揉着眼睛,光着脚走了出去。
陈舷躺在床上,看着方谕把门一开,走出去开了灯。
“阿姨。”方谕叫了一声。
然后陈桑嘉就厉声尖叫了一嗓子。
“我靠!”她算是难得骂了一声,“你脑袋怎么了?让火燎了?”
“……”方谕清了清嗓子,把卧室的门关上,压低着声音走出去,“我自己剃的。锅里还有汤面,您要不要吃点?”
“怎么还有汤面……”
“没吃完。”方谕又把声音压得更低,“他们怎么说……”
后面的,陈舷听不见了。
那俩人大概也不想让他听,直接走到了远处,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第二天一大早,陈舷刚起来,陈桑嘉就在厨房里给他倒腾一碗小米粥。
方谕也是说到做到,真就一点儿不让陈舷离开视线。陈舷刚睁开眼,就看见他寸步不离守在床边,这会儿也是亲自扶着他出来的。
“吃点粥吧。”
看见他醒了,陈桑嘉就把小米粥端了过来。大约是方谕昨晚上说过了陈舷的事,看见他一毛不拔的脑袋,陈桑嘉也没惊讶,只说,“是营养师送来的,这儿还有点玉米糊糊。”
陈舷点着头,揉了揉眼。
他昨晚没睡好,头昏脑涨的,一闭眼就全是在卫生间里一漱口就掉了两颗牙的惊悚画面。
“没睡好?”陈桑嘉看了眼他眼下的青黑,“怎么这么重的黑眼圈,出什么事了?”
“没事。”
陈舷随口应了声。方谕替他拉开椅子,扶着他摇摇晃晃地坐下。
一觉起来,陈舷嘴巴里的溃疡也更严重了,根本就是毫无食欲。拿起勺子搅了几下碗里的粥,一口都不想吃。
陈桑嘉看着他那成了不毛之地的脑袋,又看了看他包扎起来的两条胳膊,满脸苦涩了会儿,叹了口气,没再追问。
方谕关上冰箱,从里面拿出个苹果来。他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顶着一头比光头还难看的板寸,边咬着苹果边走到陈舷身边,一屁股坐下。
陈桑嘉看了他的狗啃头一眼,不由得一脸嫌弃地眯起眼睛,啧了声之后别过脑袋,满脸都是不忍直视。
“对了,还有三天就复查了。”她对方谕说,“记得约好车。”
陈舷手一抖。
“我知道的。”
陈舷抿了抿嘴,放下碗里的勺子。
心里刚翻涌起不安来,忽然,他的手被人握住。
是方谕。方谕握住他枯瘦的手,摩挲两下,眼睛里一片坚定,朝他平静地点点头。
“没关系,”他说,“我知道的。”
第81章 三天
像是预言什么, 天气突然变得糟糕。
天边忽然乌云密布,没几个小时,就再看不见一点光亮。
雨开始烦闷地下, 忽大忽小地淅淅沥沥个没完。陈舷侧身趴在椅子背上,望着窗外雨一滴、一滴地砸在窗户上。
方谕在工作室里忙,撸着袖子裁布料。
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陈舷悄悄扭回头, 悄悄抬手,把牙齿挨个摁住晃了晃。
又有好几颗牙松动了。
陈舷叼着手指, 沉默地低下眼帘,望着窗角滑落的雨滴。
这里的雨雪一直很大。
真是烂得跟下水道一样的城市。
总不放晴。
*
雨从白天下到了晚上。
陈桑嘉下午收拾房间时,打开了客厅里的电视。入夜的时候, 电视台放出了天气预报。
声音英气的女主持有条不紊:
“中央气象台预计,从明天开始新一股较强的冷空气将来袭, 多地出现强降雨天气。预计在未来七天内,江城、宁城、凉城等地区将持续降雨……”
天暗, 屋子里亮起了灯。卫生间的洗手池里, 水龙头开了又关。
几颗牙又掉在池子的凹槽边, 底部发黑。池水带着几缕血丝,丝丝缕缕地流了下去。
陈舷叼着手指,沉默地又把上上下下的牙摸了一圈。
末了,他沉沉叹了一声, 拿着牙缸接了水,漱了漱口,朝池子里又吐了一口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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