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一身道袍,没有打伞,衣角被狂风吹的四处翻飞,身上却没有一丝水渍,彷佛有层看不见的透明隔膜,隔绝了所有的雨水。
老人盯着土堆前的空地,面无表情,半晌,在层层雨水中对着土堆道:
“杜千秋,你真是让我失望。”
“跟我学了这么久的道,已经是我活的时间最长的徒弟,到最后还是死了,死了就死了,都没人给你送花,太失败了。”
他看上去是真的很失望,说完便板着脸不再张口,冷着一张脸盯着土堆,似乎在等着解释。
“沙沙……沙沙……”
土堆默不作声,整片墓地早就空了,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惭愧的说师傅对不起,给他端茶递水、摸着脑袋讨好的叫师傅。
只有树叶在风声中沙沙作响,被狂风吹的不知所踪,一转眼便消失在雨夜之中。
老人等了很久,都没有听到一句回答,紧绷的面上动了动,又过了很久,才勉强的叹了口气,从道袍里翻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块写着“杜千秋”三个字的木牌。
“这是我最后一次做点师傅该做的事,”他板着脸道,“你就好好珍惜吧,哼。”
老人弯下腰,试着把木牌插在土堆前,却不知是不是雨水把土壤泡软了,无论怎么放都会倒,怎么也插不进去。
他暗骂一声,甩了甩木牌上的雨水,再次试图插进去,然而木牌相当不给面子,只支撑了一秒,就华丽丽的倒下了。
臭木牌子,跟杜千秋这小子一样不听话。
老人捶了捶腰,心中冷哼一声,赌气似的盯着木牌看了一会,才伸手想把木牌扶起来,却看到斜刺里伸出一只黑皮手套,握着木牌的一边,把木牌稳稳的插了进去。
“……”
老人身形一顿,半晌,冷冷的抬起眼皮,看向这双黑皮手套的主人。
这是一个戴着面具的青年。
来人身形单薄纤瘦,面具上带着蟠螭的纹样,长发和天空中的乌云一般漆黑浓密,丝丝缕缕的垂落下来,和纯黑色的西装融为一体。
他手上拿着一把黑伞,还捧了一束花,在狂风暴雨的侵袭之下,却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仍然是那么娇艳欲滴。
见老人正在看着他,青年微微侧过头来,眼底是温和的笑意,似乎是勾起了唇角。
然而老人一看到他,眼神立刻变得无比冷漠,几乎带着浓浓的怨恨,手上一用力,狠狠的把木牌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黑皮手套微微一顿,随后若无其事的把木牌松开。
青年直起身子,也没有恼怒,礼貌的朝着老人微微一笑,随后把手中的一大捧鲜花轻轻放在土堆前,双掌合十,恭恭敬敬的对着土堆拜了三拜。
“杜千秋,你好走吧,”他闭上眼睛,轻声道,“我已经给你在其他地方摆上衣冠冢了,给你烧了纸钱,保证你在下面衣食无忧。”
“另外,谢谢你救了我,以后每年你的祭日,我都会来给你上坟的。”
“不需要。”
老人在一旁突兀的打断了他,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当着他的面把鲜花踢开,开口道:
“用自己的性命救了你,是他做过最错的事情,你平白捡了一条命,就没必要在这里假惺惺的伤心了。”
青年闻声一顿,缓缓睁开眼睛,侧头看向老人,声音中有些不解,却仍是微笑着问道:
“您为什么对我的敌意这么大呢?”
“你身上,有那些旅社的恶心味道,”老人冷冷道,“杜千秋救了你算他瞎了眼,我绝不允许你再玷污他的墓。”
“哦,您说这个啊。”
青年似乎是刚刚想起来这一点,这才恍然大悟,无奈的笑了笑,把七零八落的花捡起来,重新摆在土堆前。
“那没办法,”他弯着腰,一边耐心的摆着花,一边说道,“您也知道嘛,在这种地方想要活下去、想要活得好,就只有往上爬。”
“我知道杜千秋不喜欢这些导游,没办法嘛,我也要吃饭、要生活,攀附上娲泥生他们,省了我多少力气,我也是迫不得已嘛。”
“哗啦……哗啦啦……”
雨水仍在噼里啪啦打在土地上,风雨飘摇,温度冷到了极点,老人看着青年的身影,却觉得内心升起一团剧烈燃烧的怒火。
想要活的更好,想要一步步往上爬,追求权利富贵,这都是人之常情,可在这种只有你死我活的地方,想要向上爬,只能踩着别人的尸骨。
他加入了旅社,接下来一定会帮助旅社,剥削所有底层的旅客,沾着人血馒头寻欢作乐,而这些血泪与哀嚎,在他的口中,竟然是一句轻描淡写的:
——迫不得已。
即便选择什么样的道路,都是个人的选择,然而老人还是觉得无比痛心,为了他这个死去的徒弟,杜千秋。
如果他知道,自己甘心赴死、用一条性命换来的希望,竟然摇身一变,变成了他最恶心的深渊。
他会怎么想?
老人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都在颤抖,眼底充满了悲伤与憎恨,狠狠的瞪向青年,冷冷道:
“既然道不同不相为谋,你现在又来这里做什么?”
“别告诉我,你是来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他要是知道你在这里祭拜他,一定会恶心的吐出来,恨不得这辈子没生出来过,至少不会救了你这个畜生。”
青年被他用这样恶毒的词汇指责,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耐心的把花一朵一朵摆好,这才站起身来叹了口气,微笑道:
“我想做什么,您明明一清二楚,何必再逼我说出口呢?”
他慢条斯理的拿出一把枪,对准老人,轻声道:“如果您只是杜千秋的师傅,我怎么也不会这么对您,就算不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也犯不上呀。”
“可惜,您还是得罪过旅社的瞎半仙,娲泥生社长让我要您的命,我也没有办法,不得不从啊。”
老人听到这个名字,神色微动,眼底浮上一层复杂的情绪,最后定格成毫无波澜的冷漠,恶狠狠道:
“当年,我给她算出来朱雀乘风的命格,是真心希望她能活下来,早知道她最后会变成这样,我一定当时亲手弄死她。”
青年闻言“哎呀”一声,赶紧摆摆手,拿着枪的那只手仍是稳稳的对着老人,声音隔着一层面具穿出来,似乎是无奈道:
“这就是您的不对了,娲泥生社长可是一直挂念着您的恩情,后来您几次三番组织的刺杀,她都没有跟您算账呢。”
“可惜,您这次要组织的是一场动摇旅社根基的造反,娲泥生社长这才狠下心来,让我来杀了您呀。”
“……”
老人没有回答他,看也不看那黑洞洞的枪口,眼神越过他的肩膀,在他身后缓缓瞥过去。
只见远处衣角翻滚,黑压压一片黑衣人站在远处,整齐划一的打着黑伞,连衣角都不翻动一下,正默默的看着他们。
看来,娲泥生是真的要杀了他,即使他能躲过眼前人的枪口,也躲不过后面无数人的围捕。
老人闭了闭眼,重新冷冷的转头看向青年,后者歪着头勾唇一笑,不紧不慢的把枪上膛,只听“咔哒”一声,青年隔着一层雨水柔声道:
“您还有什么要说的?”
“……好。
“既然你已经选择了这条道路,我也不说什么,”老人用力沉了一口气,盯着青年冷冷道,“我最后给你算上一卦。”
“你这个人,你的命格是天煞孤星,六亲无缘,刑亲克友,有这个命格、你也许能大富大贵一辈子,但你身边的人全都会不得善终。”
“记住我说的话!”
“轰隆——!”
只听话音刚落,天空中一声惊雷滑过,雨水轰然而至。
青年被骤然惊起的亮光闪的眉头皱起,后退一步,却见面前猛的闪过一道寒光,向他面门直直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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