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软弱的他,凭什么可以见到阿缇琉丝最后一面,凭什么目送对方在这世界留下的最后一抹身影。
他魂不守舍地回到了军部,可是,可是当他经过第一军团大厦时,当他无法自抑地抬头看向阿缇琉丝办公室所在的楼层时,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漆黑。
没有一点灯火。
因为阿缇琉丝已经一年都没有回过军部了。
他逃亡般地离开了军部,最终在深夜来到了阿缇琉丝的小别墅。
阿缇琉丝从提丰城堡离开后,就住在远离安提戈涅的一个带着院子的小别墅,列昂一直知道他住在那里,只是一次都没有去过而已。
在深夜来到此地的列昂跨过种着无数花花草草的小院子,跨过夏盖为阿缇琉丝送来的雪蔷薇,进入了小雄虫的卧室。
密码真的很好猜。
帝国彻底对神教宣战那天的日期。
其实在部下每天发来的讯息里,列昂已经看过这间小小的卧室无数次了。
窗边垂下的水晶蝴蝶风铃,桌上放着的小小木雕,床头摆着的几本书籍和血红钢笔。
在阿缇琉丝死去后,他是第一个涉足此地的人。
他终于有机会成为那个雄虫身边的第一个,却是在对方死后。
那天列昂最终带走了一只小小的黑色手提箱。
这只手提箱被他放在自己的卧室里,从来没有打开过。
直到一年后的现在,直到他终于接受自己爱着阿缇琉丝的事实,他再也没有力气挣扎,彻底疲惫于多年的自我内耗。
这一年里,他的卧室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面目全非,他带回来很多与那栋小别墅里的家具相似的柜子、书桌、沙发和各种饰品,将原本极简风格的别墅变得不伦不类。
好像这样就能弥补日渐空虚的心脏。
心脏在日复一日的空虚中变得麻木,躯壳也在夜以继日的征战中变得破烂。
曾经被阿缇琉丝治好的身心,在被一点点地毁掉。
而这次,不会再有任何人救他,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想被任何人救。
就让他一点一点地腐烂,一点一点地走去世界的另一头,去见他的雄主。
现在他终于有勇气打开这只手提箱,迫不及待地了解曾被自己弃如敝履的,阿缇琉丝的最后三年。
通体包裹着漆黑皮革的手提箱敞着口躺在标罗桌上,箱角嵌着的宝石已经脱落了几处,在微弱的光线下折射出几缕朦胧湿润的闪烁。
里面有一枚镶着黑宝石的凤蝶胸针、一本手札、一个莫比乌斯环、三封盖着精致火漆的信件和两个小小的黑匣子。
两个黑匣子分别用缩写注明了拥有者的名字,它们在见证主人数十年的荣耀后伴随着主人的陨落在此处归于沉寂,其中记载的所有数据信息将在百年后自动清零。
这是列昂第一次打开它,但这只手提箱的样式形状却已经在他的心里用刀斧刻下千万遍——这只小小的箱子怎么就能代表阿缇琉丝呢。
窗外雪松被寒风推搡着晃动,积雪簌簌落地,满目雪色与天光交融,随着树影的摇晃在列昂脸上投下明暗光影。
这张俊美无俦、深邃冷漠的面容被深浅交错地映照在刻着茛苕纹的鎏金墙面镜上,光影静静流淌着,列昂的时间似乎也在此刻停止,再也不会随着落地钟金色的指针前进,这条横亘了阿缇琉丝一生的深渊终于为他凝滞。
光是沉默端坐便带来巨大压迫感的雌虫,此刻脆弱得不堪一击,这些零碎的小物件像一颗颗漂亮的糖衣子弹,被他隐忍吞入心肺,早已冷硬如钢铁的肺腑无惧任何武器,却被这些柔软的糖纸划得鲜血淋漓,一抽一抽地疼。
他恨不得自己永远停留在此刻,这样便只需承受此刻的痛苦,斯堤克斯帝国所谓最英勇的雌虫也不过是无人知晓的懦夫。
列昂只感觉无处不在的冰冷存在于四肢百骸,其中冻结最严重的是破烂不堪的心脏,已经伤痕累累的心竟然还能感知到钝痛,像生锈的钝刀一点点反复凌迟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冬天竟然如此难熬么——精神力彻底衰竭、多器官衰弱的阿缇琉丝又是如何度过生命中最后三个冬天的呢,于此刻淋了列昂满头满脸的冰雪曾经落满了阿缇琉丝的世界。
精致而陈旧的手提箱似乎是一把钥匙,亦或是一柄雪亮锋利的尖刀,在插进心脏的瞬间解放了所有见不得光的情感和他拼命遗忘的记忆。
他不爱阿缇琉丝,这是他十几年来几乎每晚入睡前都要喃喃自语的话语,是信徒绝望的祷告,也是被迷惑者自我拯救的催眠曲。
被死死压抑的情感于此刻喷发,所有后知后觉的爱与悔在顷刻间淹没了这个总是如雪川般冷漠的雌虫,像深海中猝然爆发冷冽的火,四散的火星将他心头烧得一片荒芜。
他明白一切爱恨的时候,也是他失去一切爱恨的时候,他近乎是茫然地注视着那个小小的手提箱,从来都是锋芒毕露、仿佛撕裂一切阻挡之物的眼神不复存在。
小小的手札里夹着他写给阿缇琉丝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情书。
他曾经对阿缇琉丝说,你的长夏永不凋零,却亲手终结了对方的盛夏。
这封情书也是手提箱里唯一和列昂有关的事物。
原来,阿缇琉丝都看到了。
夏盖的黑匣子记录了一切。
那个曾经看向自己时总是眼含笑意的雄虫少将,亲眼看到了自己是如何对着龙牙开火,又是如何把龙牙遗留在提坦之森的。
越来越剧烈的痛楚让列昂无法遏制地弯腰,他极力忍住发抖的双手,拿起秘银环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宽阔,用力到绽起条条青筋,却始终控制着不曾让手环变形。
曾经被他随手扔进芙达尔海的莫比乌斯环,它的另一半现在正安然躺在阿缇琉丝的遗物之中。
而他自己是不曾被陈列于手提箱中,阿缇琉丝留下的最大遗物。
有泪滴无声坠落。
迟到了一年的眼泪,终于在此刻彻底失控,他将所有哭声混合着痛苦隐忍吞咽,在他模糊的感知中,名为心脏的器官抽搐着逐渐停止跳动。
他将这只箱子交给谢默司,同时动用了对方曾经答应他的诺言,只求谢默司可以告诉他阿缇琉丝的沉睡之地。
几十年的好友对他说:我答应你,不是因为我信守诺言,而是因为阿摩的雄父比任何人都需要这只箱子,也是因为我要让阿摩看着你被我杀死。
那时的他已经濒临死亡。
谢默司没有任何留手,八条步足在他的血肉中不停深入搅动,非人的痛苦让他无法自制地进入了半虫态,他却始终没有还手也没有进行任何主动的防御。
他想:就让我死在这里吧。
巨大狰狞的君王蛛生生拔下了他的鞘翅,沾着血肉的虫甲也被一点点剥离,他意识模糊地抬头,想要去看墓碑上阿缇琉丝永远年轻的面容,双眼却瞬间陷入黑暗。
锋利的蛛爪夺走了他的双眼。
他犹如失去痛觉般没有发出一声呻/吟,血肉模糊的身躯却在此刻颤抖一瞬,惨然轻笑着,他知道谢默司这么做的原因。
不要再想看到阿缇琉丝一眼。
不要再想窥探本就不属于你的珍宝。
最后,四肢断裂,几乎不成人形的列昂还是被谢默司扔进了治疗仓。
当他再次找回意识时,好友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温和地笑道:我仔细想了一下,你不配死在那里。
你只配死在被阿摩彻底遗忘的角落。
所以,在那之前活着吧。
但别想好好活着。
诸多伤势还未恢复的列昂再次被谢默司扔进战场。
他已经没法虫化了。
他再次回到几十年前在边境军里挣扎求生的日子,好像这几十年里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场梦而已,名为列昂·阿列克的虫族从未成为寒门神话,也从未成为第九军团的副军长,自始至终都是垃圾星上籍籍无名的底层士兵。
直到神教军再次反扑,谢默司把彼时已经失去所有生存意志的列昂从军营里捞出来,告诉他,现在有一个十死无生的任务。
谢默司的话语还未说完,列昂便轻声说:让我去。
正好他也早已不想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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