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萨蒂亚元帅为端坐于花园里的兰因大公披上一条薄毯,虽然已入夏夜, 但提丰城堡里的环温系统将气温控制在二十度左右, 一旦步入黄昏, 吹来的夜风仍旧会有些许凉意。
黄昏晚风送来浅淡清幽的花香,玻璃花圃里种植的幽紫花朵名为危境幽情,象征着从死地绝境炽热迸发的情感,它们无法生长在温和湿热的环境,只能单独辟地造景, 近乎肃穆沉重的严苛环境反令它们生长得更好。
因此玻璃花圃内外的景象可谓天差地别。
兰因面容平静地看着玻璃墙另一侧负着点点霜雪的花丛,对罗萨蒂亚的话语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他沉思片刻后, 仰头去看雌君冷酷英俊的脸,从他的视线只能看到对方线条分明的下颔,察觉到这道视线的罗萨蒂亚俯身在他身旁坐下,扶着他的肩膀轻声说:
“要给阿摩打一个通讯么?”
兰因闭目靠在罗萨蒂亚身上,那张成熟美艳的面容逐渐褪去以往的温柔从容, 他近乎是呢喃地低声道:“我怎么面对他呢……”
我怎么面对一个轻而易举就原谅我的孩子呢。
阿摩原谅得过于轻易,那个孩子平静地、从容地、似乎完全不在意地对所有人表示宽恕,但被他如此轻松就原谅的人,却无法同样轻松地原谅自己。
罗萨蒂亚强硬地捧起雄主的脸蛋, 他凝视着那双总是美丽而平静、但偶尔也会被自己气得失控的漆黑眼眸,突然提起一件多年前的往事。
“小德是你送给阿摩的第一条小狗,也是最后一条, 小德死后你再也没有送给阿摩任何宠物。你说他已经明白什么是责任,而那些完全信任他的温热血肉,只会加深他给自己的负担。”
“当初阿摩因为勒托那群混蛋高烧了三天, 他醒来后你不让他去看小德,却默许叶菲烈尼在深夜带他偷跑出去,让他得以和自己的柔软之心正式告别。”
“雄主总是说着希望阿摩能像你和玛尔斯一样,冷酷而坚强,但其实我们都已经发现,阿摩不必冷酷也足够坚强。他从未舍弃那颗柔软之心,他既与尼普顿大相径庭,也不算典型的厄喀德那,他有自己的路。”
罗萨蒂亚元帅骨骼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掌轻轻落在兰因的眼眸上,雌虫冷硬到不含任何柔软线条的面容缓缓露出一个笑容,他叹息道:
“在尼普顿时所有人都听我的,我早已习惯控制一切,直到和你结婚也没有改变。因此我年轻时犯了太多错却从不长记性,直到发现再不改的话,你就真的不属于我了。”
“你跟我说无论是谁犯错,只要有一个人肯向前走一步,这两个人就不会陷入僵局。现在阿摩已经走出这一步,雄主是怎么想的呢?”
他促狭地笑了一下,补充道:“当然,雄主永远不会犯错,错的是神教那群疯子。”
他低头去吻兰因美丽的面颊,如吞梅嚼雪般一点点啄去这冰姿雪色上的痛苦痕迹,在兰因耳边亲热而模糊地小声说:
“我担心你,兰因,我只担心你是否痛苦。阿摩是我们的孩子,没人比你更了解他,你知道该怎么做,但如果任何做法都会令你痛苦,那么就由我去面对。”
罗萨蒂亚和兰因都知道,阿缇琉丝期待的是来自兰因的通讯邀请,但罗萨蒂亚只能顾上兰因而无法兼顾虫崽的期待。
他并非不痛苦也并非不心疼阿缇琉丝,只是在自己的痛苦与对阿摩的愧疚心疼中,他最终还是选择希望兰因能够好过一点。
兰因保持着静如雪像的姿态,极深极沉地叹了口气:“不,我不会逃避,你知道我不会逃避,你说得对,没人比我更了解阿摩,我知道他现在期待的是什么。”
外表美艳温柔的兰因实则比罗萨蒂亚认识的任何人都更为果决强硬,这个雄虫一旦下定决心便绝不更改,就像二十年前他亲手将阿缇琉丝放入神墓一般,即便他知道自己日后必定为此后悔。
片刻后,兰因大公给终端里唯一的特别关注发去了通讯请求。
注视着兰因所有举动的罗萨蒂亚既欣慰又感到些许微妙,他发现自己并非兰因的特关,甚至——嗯,甚至为了以免他身在军部仍不分时机地与兰因闲聊,兰因有时会屏蔽他的消息。
罗萨蒂亚没有过于关注兰因和阿缇琉丝的对话,他相信兰因会处理好,所以便全神贯注地从旁凝视着兰因的身影。
在阿缇琉丝破壳出生前,继佐伊之后踏入神墓的兰因已经在其中坚持了数月,他是如此痛苦地咬牙死死支撑,精神力等级大幅暴跌,从超α掉落至β与γ之间,他因此留下至今不愈的精神海暗伤。
其实在兰因选择踏入神墓前,孕育着阿缇琉丝的虫蛋就已经诞生,他完全可以等阿缇琉丝破壳后将其放入神墓而不必亲身涉险,这也是巴德尔工程中大部分人的建议。
兰因与玛尔斯大帝,两个从年少时便一路相互扶持着走来的挚友,在这个选择上爆发了异常激烈的争吵,没有人支持兰因的选择,包括罗萨蒂亚。
他们既无法接受兰因涉险,也无法承受失去一名超高等级雄虫的风险。
罗萨蒂亚无法接受兰因的选择,却不为此感到惊讶,他知道自己的雄虫有多爱那个还未破壳的虫崽,他认为不会再有任何人比兰因更爱那个虫崽。
当然,在阿缇琉丝逐渐长大并遇到更多人后,这个结论或许会有所动摇。
毕竟曾有人为他毁灭帝国,也有人为他重塑世界,有人为他疯若恶鬼,也有人为他洗心革面,为他生为他死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
已经知悉首都星全部计划的阿缇琉丝正与自己的副官相对而坐,他无奈蹙眉试图令对方明白,那落于自己脸颊上的吻本不该发生。
可副官执拗地、一次又一次地告诉阿缇琉丝,他就是亲了并且以后还会亲,他说自己还有机会。
阿缇琉丝无言地望着夏盖,沉默而寂然,而未等他将一切混乱如麻的思绪与情感厘清,来自兰因的通讯请求便打断了这柔软而沉默的氛围。
他知道雄父想和自己说什么,于是毫不犹豫地接通了通讯。
阿缇琉丝已从谢默司那里得知了自己前世病逝后的一切,他知道雄父按照他的心愿,将他葬在了塔希琴,而在安葬他后,雄父与雌父也留在了塔希琴,再也不曾回到首都星。
在阿缇琉丝缠绵病榻时,兰因曾站在他的病房外,却始终没有推开那扇门,没有去见自己的虫崽,而阿缇琉丝对此也有所察觉,但他同样没有出声邀请。
他想自己已经不再需要雄父的陪伴,他想猩红血夜发生的一切并不是陪伴就可以跨越的天堑,但在想了这么多后,他最后的想法是——自己如今苍白枯寂的容貌恐怕会令雄父无法接受。
而这被阿缇琉丝无声拒绝的陪伴,在他死后,仍旧由兰因执意弥补,兰因没能见到他生前最后一面,却在他死后终日看着墓碑上那永远年轻盛极的面容。
兰因看了这墓碑好多年。
看到他逐渐接受阿缇琉丝已经死亡的事实,看到他再也没有任何眼泪可以流,看到席卷帝国的所有战争就此结束,看到这个世界终于得以窥见天光。
他想,好可惜啊,他的虫崽没有看到。
所幸前世所有的身不由己与言不由衷都还未来临,今生的兰因虽然同样愧疚痛苦,但他还有挽回的余地。
他温柔而沉静地一切全盘托出,他没有去问阿缇琉丝从何得知巴德尔工程,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没有强调一次自己的无路可走与无计可施,他只是用那双漆黑的眼睛凝视着阿缇琉丝,轻声说:雄父最爱你了。
这句话迟到了很多很多年,却也来得刚刚好。
前世盖亚宫真相之夜,被一切真相猝然冲击的阿缇琉丝其实只需要这句话,只是那时的兰因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终于听到这句话的阿缇琉丝轻轻露出一个唇角向下的笑容,他极力维持着笑容,极力想要扬起唇角,但失控瘪嘴的表情却怎么也止不住。
无言之泪一滴一滴地落下,像能冲刷走心底悲伤的溪流。
在兰因惊慌而心疼的目光中,阿缇琉丝很快便收拾好表情,他平静地拭去泪水,以清晰可闻的音调一字一顿地说:我也最爱雄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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