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孟朝经历的所有,却不能替他承受那些苦难。
三年说出来很短,却是实实在在的,一千零九十五天。
每一天孟朝是如何熬过来的,陆徐行都不敢想象。
终于要把那个人说出来时,孟朝就像翻开了旧相册,往日一幕幕的画面,电影一般展现在他眼前。
“十一岁那年的除夕夜,我照顾弟弟忘记煮汤,被养父母罚跪在雪地里一个小时,我冷得差点要死了,那之后,我忽然想通了,我觉得自己根本不属于这个家,养父母也没有把我当孩子看,那时我就在想,要是我能出去就好了。”
“十三岁那年一月,养父母都在忙,弟弟是我在照顾,我又要洗碗拖地,又要照顾他,只能把他放在院子里,他却着了凉,发烧了,养父母急得不行,给他吃了退烧药后,第二件事就是把我围起来打了一顿,那是我第一次挨打。”
“我知道,只要我说我错了,他们出了气,就不会再打我,可我不服,我根本没错,所以也没有求饶,他们把我打了个半死,我也没求一句话。挨打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想,那一个小时里,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要逃出去。”
孟朝越说越快,声音不自觉带了点哭腔,腰身却被陆徐行按住,熟悉的温热笼罩了他。
他看向陆徐行,先生只是说:“慢慢说,朝朝。”
他这才发现,自己说话的时候,一直在无意识地憋气。
他深深地呼吸,却颤抖了两下。
“可那时我很小,看不到任何希望,我没有钱,也不认路,不知道应该怎么逃出山石村。我也不知道侥幸逃出去之后,应该去往哪里,该怎样赚到钱,怎样活下去,我能知道的东西,都来源于课本,可是这些,课本上都没有写。”
“我想过听天由命,这辈子,就这样算了吧,就这么烂下去吧。”
孟朝控制不住地颤抖。
“就在那时,一个人出现了。”
第65章 哥哥
孟朝的记忆中, 那个人的脸像是掉色的油画,斑驳不清,可他们一起经历的一切, 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站在明珠塔最顶端的餐厅内,暖气熏得人昏昏欲睡,而一窗之隔的室外,只有十度左右, 像他这样怕冷的人, 已经要穿薄款的羽绒服来保暖。
来到江城之前的十九年, 他的人生像是穿着单衣在此刻的室外度过,总是被命运的寒风冻得瑟瑟发抖。
到这里以后,又像是进入了开足暖气的温室,做什么似乎都很顺遂。
江城, 是他命运的转折点。
而他之所以会来到江城,都是因为叶声。
孟朝伸出手, 触碰眼前的落地窗, 指尖一片冰凉。
“他比我大几岁, 像是我哥哥,一直照顾我, 对我很好。”
他皱着眉, 想把鼻头的酸涩压下去, 却不得其法。
“我学不好数学, 是他教我做题、教我怎么学习。”
叶声教给他的做题技巧,他用到了高考, 他考得最好的一门就是数学。
孟朝远望天际,整个江城尽收眼底。
“是他告诉我,外面有更广阔的天地, 国内和国外都有很好的风景值得去看。他教我怎么存钱,说我可以坐汽车、火车逃出去,教我怎么买票,还说,如果我不知道去哪里,可以去江城,他就是江城人。”
“他说江城足够大,常住人口有两千五百万人,就算养父母知道我来了这里,他们想找到我,也是大海捞针。而且大城市各行各业都有,这里的机会比一般城市更多,更容易赚到钱。”
孟朝垂下眼睫笑了笑,“他还告诉我,想在江城留下来,要租房、要投简历、要面试……”
“我曾经以为,大城市是我此生无法到达的彼岸,但他教了我这么多之后,我才发现,去大城市、留在那里,好像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难,最起码从那天开始,我不再觉得,去江城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孟朝被陆徐行握住的手越来越热,掌心几乎要出汗了。
他看向陆徐行的双眼,对方眼神朦胧,像是跟着他的话,一起进入了回忆当中。
“我会来到江城,就是因为他。”
但是这般极力地想念,他都没能看清记忆中,叶声的脸。
孟朝因为想起叶声不自觉翘起的唇角,忽然压了下去。
“可我忘了他的脸,也忘了他的声音,上了高中以后,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记性突然变得很差,忘了很多很多事。”
他捂着眼,掌心触碰到眼睛边缘的凉意,是眼泪。
“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他是我来江城前那么多年里,对我最好最好的人,我却忘了他。”
孟朝仰起脸,想让眼泪倒流回去,“他不让我跟他合照,说对我不好,我只能偷偷录下他的声音,在他走后,我每天都会听。”
陆徐行愣了一下,他不知道孟朝竟然偷偷录下了他的声音。
如果没有这个录音,他留给孟朝的,只有一个手机号和一笔钱。
可他被爷爷抓回家后,那个手机被扔掉,手机号没几年就被运营商回收,重新发放给新的用户。
他到美国后,也试着给孟朝那个养父母留给他的旧手机号打过电话,却只听到一句“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
至此,两人彻底断开了所有的联系。
孟朝脸颊一热,泪珠坠在下颌,很痒。
“可是他走后没几个月,县里有新规下来,养父母没在县里买房子,弟弟就不能在县城读书,他们回来了。”
他想起那段经历,脸上只有麻木。
“他们把手机收走了,那部手机很旧,只能看看视频,他们却宁愿给弟弟让他看动画片,也不舍得给我用。”
“弟弟年纪小,养父母也不懂手机,他有时候会问我怎么用手机,我本来还有碰到手机的机会,可是有一次他把手机拿给我,问我为什么上面的软件都没有了。”
孟朝依然记得那天,心如死灰的感觉席卷了他。
“是他不知道按到了哪里,手机恢复出厂设置了……录音没有了。”
侧脸一阵温热,孟朝转过头,是身侧的陆徐行抬起手,擦掉了他的泪痕。
陆徐行低声道:“这不是你的错,朝朝。”
那时候,孟朝只有十三岁,没有办法抵抗养父母的决定。
这些细节,他完全不知道。
就算他到美国几年后,有能力派人看着孟朝,时刻传递着少年的消息,也有很多发生在角落里的事,除了当事人以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的。
陆徐行能够想象,录音被删这件事,对小少年的影响有多大。
手机号和钱都是冷冰冰的物品,号消失了、钱花出去了,就再也没有了。
只有脸和声音是只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
孟朝却没有留住。
少年像是没有听到陆徐行的安慰,一句一句地诉说着,他的声音很淡,却声声泣血。
“直到高中的某一天,我被吴啸他们欺负。我试着在心里想象哥哥的声音,幻想他在安慰我,在那之前我经常这么做,但是那一次我发现,我已经想象不出他的声音,我吓了一跳,又想他的脸,结果也是一样,我忘了。”
那一天,孟朝现在回想,也会被惊出一身冷汗。
“我明明,那么努力想记住他的声音,每天都听那段录音,录音没有以后,我也会幻想他的声音,可没想到适得其反,我忘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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