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陆清文这条命都奄奄一息,被白御卿唤来的御医,一丝丝一缕缕吊着命,哪怕是御医,也低声凑在白御卿耳边呢喃。
“她活不长的……”
她在重疾之中咳嗽着,闭着双眸,却也听得清,指尖发抖,怕被扫地出门,怕被丢掉,怕……
罢了,她早就认了命的。
可依稀见氤氲着雾气的玉狐仙,轻叹一口气,指尖抚摸在她滚烫的额头上,低声说——
“忍一忍,会慢慢好起来的。”
白狐少年的嗓音清澈动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陆清文迷迷糊糊,又在麻木一般的剧痛中睡过去,有些不懂他为何尾音颤着,像是在难过。
他在难过什么呢?
府中送来的糖糕尽数是压下药苦的清甜,送糖糕的侍女姐姐们哄着她好好吃药,又笑道,这糖糕是公子特意吩咐的。
她怔然问,为什么?
侍女姐姐们说,怕你苦啊。
她们都知道,她这个年纪,最是怕哭了。
公子也知道。
……可她也只是个小罪奴,是个活不长浪费药材,什么都浪费的病秧子——
哪怕是哥哥的友人,也不该这么,疼她的。
陆清文吃着蜜饯和糖糕,小少女面色惨白,消瘦无比,突然哽咽一声,又落下泪来了。
侍女姐姐们面面相觑,瞧她哭得跟猫儿似的,喂她吃了一颗蜜饯,才说道,“公子以前,也和你一样,生了这样的重病。”
“那时夫人老爷请尽了天下名医,却都断定,他活不长了。”
“公子九岁前,日日咳血,咳到那么小的身子吐出来那么多血。”
“那时候老爷夫人也以为公子活不了了,老爷都开始准备丧事了——”
“可我们公子就是天上的仙,渡劫来了,就是活了下来。”她们笑着,提着这段往事,“公子也不爱喝药,他小时候还要夫人拿蜜饯糖糕哄着呢。”
“好几年前,我还哄过公子吃药呢。”
“那时候公子比你还瘦,摸一下就像是要散架了一样。”
“这糖糕就是公子试下来,最能压苦味的,小小姐,你再吃一口。”
侍女们笑得花枝乱颤,揶揄打趣着主子,她们笑得明媚,脸上没有一丝揶揄主子的恐惧,只有弯着的双眸里几分心疼的笑意。
带着对她的,也有对白御卿的。
陆清文小口小口吃着糖糕,甜味蔓延开,软化的口腔里的苦涩,偏偏胸口阵阵发涩起来。
难怪他那时那般难过,他也曾如她这般痛苦吗?
生不如死,重病缠身,行尸走肉。
……除了哥哥,很多年没人疼她了。
她的前半生活得浑浑噩噩,宛如行尸走肉般,幼时有父母哥哥相伴,哪怕重病缠身,倒也算得上美满。
可一朝跌落泥中,陆清文也只能记得时时刻刻碾压在身上的病痛与寒冷了。
她想,如果自己早点死,就不会连累哥哥了。
这具身体就像是摇摇欲坠偏偏又坠不下来的晨间露珠,分明落下去就能了无声息,她费了很多法子,偏偏还是行尸走肉、病重地活着。
她曾经偷偷倒掉药,曾经刻意不吃食。
她想,快死吧。
快死掉,哥哥就能离开京城——至少不会任由他们欺辱了。
她像是被生生扼住灵魂在这具枯败身体中的地缚灵,每日重病的孱弱与痛苦寒冷,偏偏死不得。
她又一次偷偷倒药的时候,那时的哥哥似是早有察觉一般,从门口猛然窜出,扼住了她纤细的脖颈。
哥哥几乎不哭的。
他倔强又不曾屈服半分,傲骨也踏不碎,陆家满门抄斩的时候没哭过,偏偏那时,墨发凌乱的少年滴滴答答落着泪水。
他说,“别死,清儿。”
陆煜行紧紧将她抱在怀里,哭着一声声呢喃,“别死……清儿。”
少年的指尖陷入肉里,血顺着他的掌心滑落,他一声声颤声叮嘱。
“清儿,好好喝药。”
“……别死。”
可是他们太苦了,哥哥不该受这样的苦楚,她也受不了药的苦楚了。
她看着哥哥压抑着哭声的肩膀,想着——
哥哥,我想死。
但她没说出口,只是咽下苦涩到极致的汤药,对哥哥露出一个乖巧的笑意。
她从来没想过,喝药也能是甜的。
太甜了。
胃口小到恐怖,近乎一把骨头的小女孩,哽咽吃着那块糖糕,泪顺着唇角流入嘴里,涩得发苦又酸,偏偏甜得腻人。
她想,哥哥不苦了,她也不苦了。
她的身体依旧羸弱,依旧宛若被束缚在躯壳里,但至少有了几分活下去的兴致。
好好活着。
……像他那样活着。
三年前,那夜雷雨混杂着昏沉的雷,男人的手扼住她的脖颈给她塞着药,窒息的痛感与恐惧碾碎了她的理智。
偏偏陆清文觉得很轻松。
她能感受到这具羸弱的身子到了尽头,许是上天那般留下她,只是为了让她在这个时候死去。
她想她不能陪着哥哥,还有白哥哥了。
她只是……偷了几年光阴,陪着两个哥哥。
少女缓缓闭上双眸,可随着惊雷的乍响与一身沉闷的敲击,陆清文在窒息中怔然抬眸,看见了一抹浓烈的白。
那抹白近乎惊心动魄,夹着雨水的狼狈与颤抖,双眸洇着红。
——是白御卿。
那抹浓烈到惊心动魄的白挽过她的灵魂,生生又将她拉起来。
男人的尸身落地,血溅在白衣仙的脸上,他气喘吁吁,瘫软在地上。
她浑身僵硬,不知道为什么无法出声,只是双眸疲倦到极致要闭上,却觉得,身体从来没有这般轻松过。
……不疼了。
那个时候陆清文昏迷过去,却活过来,真正活过来。
恍惚之间回神,她似是不解哥哥与白哥哥为何成了死对头,只是……哥哥不该扭断白哥哥的手骨的。
见她眼神复杂,眼眶发红,坐在桌案前的陆煜行也大致明白了什么——
白御卿为她造了个没有一丝风霜的三年,外界的纷纷扰扰闲言碎语没有传到她耳朵里,她一直觉得,哥哥和白哥哥是挚友。
是好朋友。
是……非常亲密的存在。
如今到了武安侯府,没长眼睛的下人说了些京中的流言蜚语,她记在了心里。
白御卿为她造的完美三年,似是碎了几分。
陆煜行垂下鸦羽一般的睫毛,“啧”了一声,略微漠然想着那些在清儿面前乱嚼舌根下人的下场。
随后面前的少女抿唇许久,突然开口。
她似是鼓起勇气,嗓音颤抖道,“哥哥……不该,扭断白哥哥的手。”
“白哥哥那段时间,对我们很好。”
“可……”陆清文突然蹙眉,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掩面哭起来,哽咽颤声道,“我不知道哥哥,被欺辱,我不信当年白哥哥如此对你……是我总连累你——哥哥我……”
陆煜行猛然伸手,带着薄茧的指尖拭去她眼角的泪水。
他知道她像是胡言乱语含糊不清的话里什么意思。
她怕他们二人之中,任何一个人受伤,怕任何一个人委屈。
“……扭断公子的手骨,是我……不小心力气大了。”陆煜行抿了抿唇,终是承认了自己发错事,“但你不必信那些话——”
他略微扯了扯唇角,“我们关系很好的——”
小女孩抽噎了一下,怔怔看他,“可京中人都说,你恨他……”
“哥哥给你书信里都写了,要盯着白哥哥对不对……?”陆煜行俯身盯着她的双眸,“三年里,无论是男男女女,你都告诉哥哥了,如果哥哥和公子关系不好……为何会吃醋于他有没有了新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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