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裹着薄刃一般的雪霜打在脸上,凌晨四点一切都是昏暗的,只有车头的灯提供微弱的光源。车轮碾过覆盖在地上的冰雪,咯吱咯吱的响动让祈临渐渐分不清自己是行驶在路面还是踩进了雪堆里。
他半张脸藏在围巾里,咬牙蹬着脚踏,满脑子想的只是离开这里。
这几个月他的生活已经陷入了那种不正常的规律里,只有遵循才能麻木他的所有情绪,所以他不能停下。
可惜,事与愿违。
祈临越想赶紧到达目的地,缠绕的阻力却越厚重。遍布视野的积雪模糊了道路的边际,那片白色仿佛覆盖了整个世界,不动声色地剥离了祈临的方向感,加剧了不安感。
疲惫的旧车在一片冰霜里打滑,祈临甚至还没从那一瞬间的异常反应过来,整个人就狼狈地甩进了冰冷的雪堆里。
明明是在陆地,他却有一种溺毙感,湿冷的碎雪从衣物的缝隙里钻进去,刺骨的冷痛遍布全身,祈临半张脸砸在地上,只能看到急促的白雾从自己视野前散散飘飘。
自行车摔在不远处,前轮变形,车链脱落,显然是没办法再踩了。
世界忽然只有一片死寂,祈临趴在地上,只能听到自己越发激烈的心跳声还有喘息声。
只是摔了一跤,爬起来就好了,可是漫天的苍白,打在脸上的冷风和冰雪,还有从白色绝望里慢慢包裹过来的恐惧……一切卷成了一道尖细的声音,撬开祈临这几个月封锁的情绪,尖锐地冲他叫——算了吧。
车已经摔坏在雪地里,来时的路都被风雪抹平,面前漫天的风雪里连一丝灯光都没有……算了吧,没什么好挣扎的。
祈临看着自己扣在雪地里的指尖,苍白的唇慢慢抿紧,缓缓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
钻入骨髓的寒冷与刺痛在一段时间的反复之后,变成了麻木。这段时间被刻意压制、遗忘的疲惫如有实质,从不知名的地方涌出来,把祈临捆着死死往下拽。
呼吸声和心跳声一点点远去,祈临在模糊一片的意识里,忽然记不清自己在哪里。
黑暗裹住了所有感官,他没有任何方向。
直到一道人影从意识的边缘走到眼前,轻之又轻地叫了一下他的名字。
“小临。”
祈临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他想睁开眼去看,但却乏力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小临。”
又一次出现的声音印证了刚刚不是假象,祈临内心空了一大片,随后情绪剧烈地翻涌了起来。
那一瞬间,铺天盖地的委屈、痛苦、还有苦涩像是从内心深处挤出来,是冰冷中带来的幻觉,还是真的见到那个人,祈临已经分不清了,他现在想做的只是抱着眼前的人大哭一场。
但怎么挣扎都是徒劳无功,他们不在一个维度,唯有那一声夹杂在风雪里,极轻的“小临”,是连接真与假的桥梁。
四周的所有褪为寂静,意识模糊的空间里仿佛只有他和祈鸢。
妈妈来看他了。
可是现在他过得不好。
祈临忽然觉得自己好没出息,永远都只给最亲近的人看到自己最狼狈的一面。哽咽的情绪反复碾过心尖,那些消失的痛和冰冷又重新复苏。
他想开口让眼前的影子留下来,陪他说说话,但又有个冷漠的意识告诉他这并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一点点的温热从眼尾落到颊边,像是被无形的指尖轻轻划过,还留有一点点温热的触感。
这一点实感让祈临忽然清晰过来……妈妈已经走了两年了,在那场火灾里。
他不可能再看到她了。
眼泪润湿了冰冷得近乎麻木的眼眶,祈临感觉到那股热流再一次出现,温暖拂开了渗进皮肤的雪砂,一点点暖过他的指节。
他看着渐渐飘离的影子,然后感觉自己的眉心被什么冰冷的东西轻轻触压了一下。
祈临浑身都冻得太久,对亲密的感知太过顿慢,只能凭借那点暖意去猜测……落在额头的好像是吻。
妈妈什么时候吻过他的眉心呢?
十岁?
五岁?
祈临恍惚地在记忆里搜寻着画面,可是当那些独属于母子间的温情褪去后,从最深处浮出来的,只有陈末野的脸。
陈末野总喜欢亲吻他的眉心,午夜未央,晨光熹微……每一个昼夜交叠的时候,他哥总是会无意识地亲吻他。
会吻他眉心的人是陈末野。
苍白的影子有了轮廓,从祈鸢一点点变成了他日思夜想的脸。
祈临看着近在咫尺的影子,忽然又冒出了一个问题。
如果他死了,是不是也和见不到祈鸢一样,再没可能见到陈末野了?
……再也见不到陈末野了?
……不要。
……他要回去,他还要见他哥。
这个意识忽然成了一把尖锐的匕首,从眉心刚刚被“吻”过的地方刺穿而过。
祈临在剧痛中清晰过来,看到了面前一团又一团散开的白雾……那是他的呼吸。
他仓皇地眨了下眼,才发现自己还躺在雪地里,而刚刚颊边的“触感”是自己的眼泪,眉心的“吻”是坠落的碎雪。
再晚一点醒来,他就要被埋在陌生国度的深冬里了。
他差点死了。
祈临闭上眼,痛苦地咳嗽了一下,冰冷的喉道里仿佛掺了碎冰,呼吸间都是血腥味。
他浑身重新颤抖起来,一半是感知回归的本能反应,一半是劫后余生的强烈恐惧。
他在做什么?他为什么想就这么躺在这里?
把自己折磨放弃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已经见不到妈妈了,绝对不能见不到陈末野。
冻僵的指尖抓了一团雪,祈临咬牙用尽浑身的力气翻了个身,身上的碎雪簌簌地落到地上,四肢终于不再变得那么沉重。
他哆嗦着弓起身子,把自己一点点从雪坑里撑起来,他依然感知不到自己的腿,但是却能控制着往前。
来到这里快半年,祈临没想到自己第一次表现出来的强烈欲望,是求生欲。
他匍匐着爬到车道上,一次又一次地咬住舌尖,用痛维持着意识。
好在一切不算太晚,在被风雪覆盖之前,一道车灯缓缓在风雪里出现。
……
冬天的雪泛滥成了灾,祈临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好多人都说他幸运……毕竟雪埋人的事情在这里不罕见,甚至还有些尸体是等初春霜雪化了才被发现的。
他只是擦伤了几处软组织,轻微脑震荡,能凭着自己的毅力从雪地里爬出来实在是大难不死。
老夫妇接到医院的电话马上就赶过来了,一边流泪一边骂他:“我们是你的监护人,你为什么不愿意依赖我们。”
祈临看着他们的表情,忽然觉得自己当初横亘的隔阂太过幼稚。
被监视又怎么样?被施舍又怎么样?只要他还活着,一切就能摆脱。
他帮老太太擦了眼泪,认真地道歉:“对不起,不会再有下次了。”
这句话是说给老太太听的,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过去是没办法改变的,他一直和自己较劲儿没有意义,好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出院之后,祈临将打工的时间减半,联系上了那个语言培训课。
人不能总在碰壁的时候才知道痛,祈临清楚自己阴沉内敛的性格和状态是不适合在陌生环境独自生活下去的,于是开始下狠心磨平自己的棱角,强迫自己变得外向主动,开始学会八面玲珑。
他没有去读那所安排好的大学,而是将资料转头到另一所学校,不靠温聿容的人脉和金钱,重新备考堂堂正正获得的名额。
尽管这件事很艰难,他花了八个月才够到门槛。
温聿容处心积虑就是为了把他逼到绝路,她要的不只是分别两年,而是他和陈末野错过一辈子。
祈临已经让那个女人如愿第一次了,不能再让她如愿第二次。
第97章
十九岁前的三个月, 他辞了中餐厅那份跑腿工,告别了老夫妇,迈入了新的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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