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眼,语调淡得几乎没有情绪起伏:“嗯?他认了?”
小太监额头死死贴在地上:“谢状元亲口承认,《咏梅》之梅,正是相爷您。”
顾怀玉缓缓眯起眼。
谢少陵认得他是“梅公子”,倒不意外,当日亲手写下“瑜”字,本就没打算隐瞒。
可他没料到,这位状元郎竟敢在清流党环伺、文武百官面前,当堂投诚,毫无遮掩。
此举无异于扇了董太师一记响亮的耳光。
若是内奸,那未免太拙劣,清流党也不是蠢到当众让人煞自己威风。
谢少陵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顾怀玉握着笔杆,笔尾若有所思地点着下颚,漫不经意问:“你说,他想从本相这讨到什么?”
小太监支吾两声,小心翼翼道:“听说谢状元仰慕相爷风采。”
顾怀玉被逗的轻笑,“他仰慕本相?”
不想要他的命就已经很好了。
他不怕谢少陵居心不良,麾下已经有个沈浚了,再来一个正好凑一对,看他们能翻出什么浪来。
不过,既然谢少陵决心要投奔他,他该表的态也得表一表。
小太监不敢回答,却听头顶传来一声慵懒的吩咐:“去跟云娘说,将本相方才吃剩的半碟桂花糕留下,一会谢少陵来了,本相要亲自送给他吃。”
这是照着“汉高祖赐食”的典故来演的,当年汉高祖危难之际,韩信来投,高祖大受感动,将正在吃的点心分与韩信一半。
谢少陵饱读诗书,应当明白他礼贤下士的意思吧?
第29章 “本相宠你,还不谢恩?”……
盐粒子般的小雪飘飘洒洒,融入万籁俱寂的夜色。
谢少陵来到相府前,雪粒子已覆满肩头。
宰执府高门巍峨,檐下悬着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映得门前积雪泛着橘红的光晕。
门前两列戎装侍卫静立如雕,森严阵仗不下宫门。
“这位可是谢状元?”一道爽朗的声音传来。
谢少陵抬眸,见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子站在阶前,眉眼含笑,正是柳二郎。
“相爷说,状元郎今晚一定会来。”柳二郎搓了搓手,呵出一口白气,笑得热络,“特意吩咐我在这儿候着您呢。”
谢少陵耳根子发热,微颔首说道:“有劳管事。”
柳二郎一边引他往里走,一边新奇地打量他。
清流党投到顾怀玉麾下大有人在,但把这事干得轰轰烈烈的,只有这么一位。
谢少陵穿过数重回廊、影壁、石桥,一路皆有火盆暖道,灯火通明如昼。
庭中梅树寂然无声,枝头残雪压得微弯。
来到内宅寝殿前,柳二郎做个请的手势:“状元郎请。”
谢少陵抬眸,只见寝房前悬着素纱灯,烛火透过薄纱,安静得没半点声音。
柳二郎见他站着不动,压低声说:“不必通传,相爷在里面等你。”
谢少陵忽然撩袍跪在阶下,双膝跪得结结实实。
柳二郎愕然不解,“状元郎这是?”
谢少陵腰背笔直,双目盯着屋里的烛火,吐出两个字正腔圆的字,“谢罪。”
又是谢罪?
柳二郎无话可说,前不久那位也跪在这,光天化日,狂荡不羁,赤着肌肉结实的上身,一问起来也说是“谢罪。”
一个两个的,怎么就这么多罪要谢?
柳二郎也管不了他,转身回了外院。
雪越下越紧,簌簌落在谢少陵的肩头、发间,渐渐覆上一层薄白。
他跪得极稳,背脊笔直如松,如同今日跪在殿上那般,连睫毛上的霜都凝得纹丝不动。
裴靖逸踏着积雪走进相府后宅时,远远只瞧见一个雪人。
——倒真是喜欢跪。
他立在不远处,眯起眼睛慢慢将人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像一头审视对手的狼,冷静,沉默,眼底带着戏谑的讥诮。
半响,裴靖逸收回目光,踏入温暖如春的屋里。
顾怀玉依然倚着案几,瞧着手中折子,耳畔忽然听见一阵干脆利落研墨声,墨锭与砚台相击的脆响,力道均匀得像是丈量过。
他懒洋洋打个哈欠,眼尾挑起一抹倦色,“裴将军这是...伺候本相伺候出滋味来了?”
裴靖逸单手行云流水地磨着墨,倒是不急不躁,“今日相爷大出风头,我怕有人趁乱行刺,特来守夜。”
顾怀玉心里好笑,整个大宸朝,最恨不得要他命的人,他身边现在就有两个,一里一外,都与他近在咫尺。
“那裴将军真是有心了。”他不咸不淡抛一句。
裴靖逸眉头微挑,搁下墨锭,“先前是我意气用事,还请相爷见谅。”
顾怀玉侧过头望他,轻轻疑惑“嗯?”一声,“裴将军说的先前,是差点一箭射死本相那回——”
“还是险些掐死本相的那一回?”
稍稍停顿,不给裴靖逸回答的机会,他扑哧一笑,“难不成是烧了本相赠你帕子那件事?”
裴靖逸眼底倏地泛起星星点点笑意,若是从前,他定要暗骂这奸相厚颜无耻,此刻却莫名觉得这咄咄逼人的模样竟有几分……可爱?
顾怀玉随手将折子一抛,慵懒地支起身子,“既然裴将军知错……”
他目光落在裴靖逸双膝,下巴微微一抬,“便认错罢。”
裴靖逸眼底那点笑意瞬间凝成冰,他舌尖抵着后槽牙,扯出一个吊儿郎当的笑,长腿一曲,慢吞吞地跪了下来。
本就身形高大,即便是跪姿也带着迫人的气势,膝行几步便逼近顾怀玉脚边,宽阔的肩膀几乎要撞开对方并拢的双膝。
顾怀玉却半分不怵,反倒往后微微一仰,姿态懒散从容,靴底顺势踏上裴靖逸的大腿。
落得不轻不重,隔着单薄的锦袍,带着一股缓慢揉压的力道,一下一下,慢条斯理地碾着鞋底上未净的尘土。
“裴将军这双膝,不是只跪死人,就是跪在美人腿间么?”
“嗯?现在怎么跪在本相脚下了?”
裴靖逸不动声色地将膝盖分开几寸,借着这个动作掩饰危险的悸动,他抬眸,眼底翻涌的暗色几乎要将人吞噬。
顾怀玉见他迟迟不答,反倒倾身凑近几分,逼问道:“怎么?巧舌如簧的裴将军哑巴了?”
他靠得太近,眼尾那颗褐色小痣,在烛火下随着睫毛轻颤,再往下是柔润湿润的嘴唇,起伏弧度软得不可思议。
裴靖逸直白的目光,毫不掩饰地锁住他。
虽然他这个人看起来没个正行,放纵不拘,但他还真不是个好色的人,从兵营里一路爬上来的,兵痞风流话是说得顺嘴,却从未真正动过念。
能在大宸这潭浑水里片叶不沾身,他靠的就是“克己”二字。
但现在,这两个字,却突然不管用了。
“相爷不就是美人?”
这句话脱口而出时,裴靖逸自己都惊讶于嗓音的沙哑。
顾怀玉眼眸眯成危险弧度,居高临下睨着跪地的人,“裴将军方才说什么?”
裴靖逸嗓子发紧,舌尖舔过发干的嘴唇,“相爷不就是美人么?”
宰执岂容他人评头论足?
顾怀玉给过他机会了,听不懂话的蠢东西就该好好教训,他指尖“啪”的一声挑开灯罩。
烛火映得这张如玉面容忽明忽暗,他举着烛台慢条斯理倾斜,滚烫蜡油滴落在裴靖逸棱角分明的下颌。
“几年前,一个不长眼的翰林官,说本相玉面朱唇。”
他手抬得更高一寸,蜡油像一滴血似的,砸在裴靖逸脸颊,“本相拔了他的舌头喂狗。”
顾怀玉最厌的,就是“美人”两个字。
那些不长眼的人,一双浊眼只看见他的姿容,就忘记他是都堂之主,忘了他是一人之下,权掌中枢的宰执。
忘了他一纸令下,可封侯拜将,血流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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