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玉此去西京,来回少说也得一个多月,这一个月的工夫,足够让各路大军在并州边防线集结,各自按着既定部署扎营布阵,把战前准备做得滴水不漏。
三日间,他接连召见镇北军的各级将领。
因他威名在外,这些平日里横冲直撞、动辄呼喝的铁血汉子,到了他面前,竟一个个面红耳赤、头也不敢抬,竟连看他都不敢看,往日的粗嗓门都收了三分,说起话来也轻声细语。
待诸事安排妥当,他提笔写下一封密信交给韩鼎。
沈浚与谢少陵走陆路而来,算算时日也该到并州了,那位监军想必也在路上,到时免不得要见他一面。
韩鼎只需如实相告——他那几位心腹属下,必然会听话,老老实实配合韩鼎的安排。
阿木刺的商队早已在城门暗处等候多时。
当顾怀玉现身时,这群番邦人竟一时没认出来。
裴靖逸早已改头换面,鬓角编成几缕胡汉混杂的小辫,额前垂着狼牙银链,一身窄袖胡袍衬得他英气逼人。
本就深邃的眉眼此刻更显凌厉,活脱脱一个东辽贵族家的俊朗公子。
他骑在高头大马上,瞧见顾怀玉的模样,嘴角压不住地上扬:“相爷这是白猫变黑猫了?”
只见顾怀玉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原本雪白的肌肤染上一层暗色,唇边还粘着几缕胡须,活像只换了毛色的黑猫。
“什么相爷?”他睨了裴靖逸一眼,利落地踏上马车,“叫先生。”
商队里最宽敞的马车本是给阿木刺这位“掌柜”准备的。
阿木刺见到顾怀玉这副模样,先是愣了愣,随即像死了亲爹似的,丧气地把头往车壁上一靠,长吁短叹个不停。
顾怀玉懒得理会他的死活,只是这车厢里的羊膻味实在熏人。
他掀起车窗一条窄缝透气,正对上裴靖逸那张不怀好意的脸。
裴靖逸像只盯上猎物的狼犬,伏低身子透过缝隙,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的新装扮。
顾怀玉煞有介事地捋了捋唇边的假胡须,粗着嗓子喝道:“看什么看?”
裴靖逸强压着笑意轻咳一声:“看猛虎披羊皮。”
难得说了句顾怀玉爱听的话,顾怀玉满意地点头,是猫是虎,总要亮出爪子才见分晓。
裴靖逸忽然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珐琅小盒,从窗缝递了进去:“先生若是受不住这气味,嗅嗅这个。”
顾怀玉接过拧开,一股清冽的薄荷香顿时驱散了恼人的羊膻味。
他挑眉瞥了眼裴靖逸:“你倒是细心。”
“先生谬赞。”裴靖逸唇角微翘,压低嗓音道:“在下除了心眼小些、心细些,全身上下可再找不出'小'和'细'的地方了。”
顾怀玉听出他话里有话,轻嗤一声别过脸去,懒得搭理这没脸没皮的。
一旁阿木刺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这“主仆情”怎么黏黏糊糊的……
商队一路畅通无阻,过哨卡时显然阿木刺早已打点,守卡兵丁只是远远一扫,连马车都未曾细查。
毕竟这地界上的汉人只会往外逃,哪有上赶着往里送的?
沿途所见尽是断壁残垣,百年前这里还是大宸疆土,如今野草丛生,杳无人烟。
直到暮色四合,商队才抵达一处边哨驿站。
驿站的屋舍已有些年头,他们走的自然不是通往东辽的大路,而是商队惯走、避开盘剥的小道,驿站条件极差,聊胜于无。
阿木刺的武士们挤进大通铺倒头就睡,顾怀玉与裴靖逸则住进唯二的两间客房。
屋内除了一张床铺和条跛脚板凳外,再无他物。
好在床褥还算洁净,顾怀玉舟车劳顿整日,简单洗漱后便和衣躺下了。
屋内连打地铺的余地都没有,仅有的床褥自然归了顾怀玉。
裴靖逸倒也不讲究,径直往床底下一躺,双臂交叠枕在脑后。
顾怀玉闭目养神,白日当着阿木刺的面,有些话不便明说,此刻才低声问道:“本相还未问你,可觉得此举太过冲动?”
裴靖逸在床下轻笑一声:“相爷哪件事不冲动?摘宣德门下的匾不冲动?杀乌维不冲动?”
顾怀玉听出他话中有话,侧过身来望向床下:“你是怪本相行事不与你商量?”
“我是说……”裴靖逸的声音忽然轻了下来,“相爷尽管放开手做你想做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绝不会让你独自涉险。”
顿了顿,他轻笑着补上一句:“当然,若能事先知会一声,那就更好了。”
顾怀玉定定地望着他,若说心中毫无触动,那自然是假话。
自少年时起,他就习惯了独力为天子收拾烂摊子,朝堂上下事事都要他决断,从无人可倚靠。
久而久之,他早已习惯独断专行。
作为大宸头号权臣,他本不需要什么遮风避雨的依靠。
但此刻听着裴靖逸这番话,心头竟泛起一丝异样的暖意——
有人愿与他并肩而立,这种感觉……倒真不坏。
顾怀玉往床里侧挪了挪,沉吟片刻后淡声道:“上来。”
裴靖逸几乎是从床底弹起来的,这等好事岂容迟疑?
驿站的木床本就窄小,被他高大魁梧的身躯一占,两人顿时紧贴在一起。
他并未完全躺下,而是单臂撑在床头,掌心托着下巴,目光灼灼地盯着顾怀玉:“相爷这是心疼我了?”
顾怀玉懒得搭理他,闭目道:“要睡就睡,不睡滚下去。”
裴靖逸哪还睡得着?身边的人身上又香又滑,他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睡颜看了半晌,忽然伸手揽住那清瘦的肩头:“我冷,能不能搂着相爷睡?”
荒漠昼夜温差极大,此刻确实寒意沁骨。
顾怀玉本就体寒,被揽入温热紧实的怀抱时微微一僵,终究还是没有推开。
夜色静得出奇,他的脸恰好贴在裴靖逸颈窝。
耳畔清晰听得见那“砰砰砰”有力的心跳声,奇怪的是,这心跳越跳越快,仿佛擂鼓似的,吵得他怎么都睡不踏实。
他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心跳这般急促……可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裴靖逸在心底暗叹一声“我的相爷啊”,忍不住低笑:“若此刻心跳不快,那才是真出问题了。”
顾怀玉蹙眉不解:“心脉有疾?”
裴靖逸难得沉默片刻,终是直白道:“我心悦相爷,得拥心上人在怀,岂能不心潮澎湃?”
顾怀玉缓缓眨了眨眼,这似乎又是一次告白,他却不恼,只从鼻间逸出一声慵懒的轻哼:“无聊,说些正经事。”
裴靖逸被他这副模样惹得心头滚烫,此刻哪还想说什么正经事?只恨不能立刻做些“正经事”。
顾怀玉忽觉肩头一轻,黑暗中只见那道高大的身影倏然伏低。
下一刻,灵巧的手指已熟稔地挑开了他的腰带。
他倒也不是头回经历这等事,只是惊诧于裴靖逸的大胆,在这危机四伏的敌国驿站,竟也敢如此放肆。
尚未等“小玉”影响“大玉”的判断,他已伸手抵住裴靖逸俯下的头颅,压低声音呵斥:“混账东西,你疯了不成?”
裴靖逸舌尖一卷,唇齿间正忙着细细品咂,哪还顾得上答话。
顾怀玉浑身紧绷,这份紧张反倒让他愈发敏感,余光忽瞥见门缝透进一线微光——有人正停在门外,一动不动。
他眼眸陡然睁圆,猛地揪住裴靖逸鬓边的小辫往上拽。
裴靖逸吃痛抬头,早已知晓门外动静的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夜深时分,在门口多半不是路过,像是在试图贴耳偷听屋里的动静。
若是阿木刺,不必行此鬼祟之事,大可光明正大的敲门,必是阿木刺随行武士团的其中一人。
裴靖逸竖起食指抵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顾怀玉被这突如其来的感觉逼得身躯发颤,膝盖不自觉地绞紧了那颗作乱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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