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话间他已起身,几步走到顾怀玉身边,拉住他的袖子往膳案旁带,“卿还没用过膳吧?”
顾怀玉忙了一整个早上,哪有心思用午膳,摇头道:“用过了。”
一见到他,元琢也没心思用午膳,转头对宫人喝道,“都撤了!”
顾怀玉按住他手腕,“不急,陛下用完再说。”
元琢立刻重新落座,抓起玉盏将剩下的饭菜囫囵扒进口中,腮帮鼓得像仓鼠:“朕用完了。”
他嘴角还沾着饭粒,却已急不可待地挥手,“都退下!”
宫人退了出去,殿中顿时静了下来。
顾怀玉瞧着他这副样子,心底沉沉叹口气,转身坐到锦塌边,轻声唤道:“小琢。”
听到昔日的小名,元琢擦嘴的帕子蓦然僵在唇边。
他先是低头笑一下,再抬头时眼圈微红,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榻前,竟直接伏在顾怀玉膝上,“自从登基后……”
少年天子的嗓音发紧,像是憋了太久的委屈,“哥哥再没这样叫过我了。”
顾怀玉像哄小孩子般轻轻摸了摸他发顶,“陛下的名讳要避。”
“那我宁肯不做这个皇帝!”元琢猛地抬起头,几乎是脱口而出。
顾怀玉神色蓦然一冷。
元琢立刻缩回身子,低头认错般道:“朕失言了。”
顾怀玉垂眸瞧着他的发顶,直入正题,“我此次来,是想与陛下说一桩要事。”
“数月前的那名刺客,周统领——”
稍顿一下,他目光冷了几分,“并非孤行,而是受人指使,他背后另有主使,我已查明,是东辽安插在大宸的高级细作。”
元琢直起身来,神色一凛,全神贯注地听着他说。
他的手指却悄悄往榻边挪动,动作极轻极缓,仿佛生怕惊动什么似的,直到指腹微微碰到顾怀玉的尾指,才停下。
顾怀玉神色未变,“这细作先是派周瑞安行刺,失败后又在西山寺设伏行刺我。”
“卿遇刺了?!”
元琢猛地站起,目光急匆匆上下打量顾怀玉,仿佛要透过衣裳查验伤痕,“可有受伤?太医可曾——”
“陛下。”顾怀玉不动如山,轻描淡写地带过,“我无碍,倒是用刺客尸首做了鱼饵,钓了条大鱼。”
元琢稍怔,随即眉头微蹙,“董太师?”
顾怀玉倒希望是董太师,省得他得循序渐进地告诉元琢。
但偏偏不是,他依旧淡道:“今日我确定此人是东辽细作,已将其诛杀。”
元琢还未能从“东辽细作”的思索里回神,便感觉一只冰凉细腻手握住了自己。
顾怀玉压低声音,语气却温柔得像在哄孩子,“陛下想亲眼看看么?”
元琢骤然意识到什么,一股寒意顺着脊背攀升。
若是清流党,顾怀玉根本不会这样郑重其事。
他的心脏猛然收紧,眼神微颤,嗓音也发涩:“……朕要看。”
顾怀玉抬眸看向殿门,吩咐:“抬进来罢。”
不多时,四名铁鹰卫抬着白布覆盖的尸身踏入,轻轻地放在殿中。
白布下一只无力的手垂落出来。
元琢下意识地望了一眼。
那只手苍白优雅,拇指戴着一枚扳指,再熟悉不过。
“哐当!”
他猛地后退了几步,后背撞翻金灿的烛台,蓦然扭头盯着顾怀玉:“卿在……开玩笑?”
顾怀玉神色一成不变,起身向他走去,“贤王是东辽细作,我已定其为谋逆之罪,正值与东辽开战之际,省得人心惶惶。”
说罢,他伸手想握住元琢发颤的手——
刚刚一碰到,少年天子突然甩开他的手,骤然退开几步,“你杀了我父皇的兄弟姊妹,姑姑、叔伯......”
他喉间溢出一声微弱的哽咽,“现在,我最后一个叔叔也没了。”
顾怀玉眯了眯眼眸,坦然道:“皇族通敌叛国,本就该死。”
元琢突然将头上的金冠一把扯下来,金冠撞在地砖上,发出清脆一声响。
“你当朕是三岁孩童?”
“贤王与世无争二十年,东辽能给他什么?你告诉我,他图什么!”
顾怀玉沉默一瞬,耐着性子道:“陛下若不信,可召裴靖逸进殿作证。”
这一句反倒像点着了炸药桶。
“裴靖逸?!”
元琢突然大笑,几缕散发黏在汗湿的额前,脸色阴郁得渗人。
他发泄怒火一般踹开地上的金冠,金玉交击声里夹杂着近乎癫狂的质问:“又是他!紫宸殿、都堂、相府、甚至——”
“朕的崇政殿!”
少年天子喉咙迅速地滚动,眼圈泛红,狠狠地咬住嘴唇,“你整日跟他形影不离……”
说到一半,他喉咙一哽,突然叫出声来:“哥哥……你到底把我放在何处?”
顾怀玉眉头蹙起,刚才不是在说贤王谋逆么?
元琢不指望他回答那个问题,攥紧拳头,泪水从紧闭的眼睫间溢出,“权力就那么好?”
顾怀玉蹙着的眉头舒展,回答这个问题对他而言简单不过,从善如流道:“权力当然好。”
“能让千军万马俯首,能让满朝朱紫折腰。”
“能让该死的人死,能让该活的人活。”
元琢猛地睁开眼,眼眶通红却倔强地不让泪落下,“若权力和我,你选什么?”
顾怀玉轻笑,连眉梢都未动一下:“这有何可问的?”
当然选择权力。
元琢的眼泪从通红眼眶里止不住滚落,他抬手狠狠地抹去,声音嘶哑得不成调:“徐伴伴!”
徐公公又不是聋子,在殿门口就听见里的大喊大叫,立刻踉跄着进来,一低头就看见那被踹翻在地的金冠。
他赶紧扑过去捧起,语气颤巍巍:“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
元琢却只盯着顾怀玉,眼神陌生得像在看一个从未认识的人,他胸腔剧烈起伏,仿佛连喘气都疼,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拟旨。”
徐公公慌忙起身,在御案铺开明黄绢帛,御笔蘸饱朱砂。
元琢攥紧拳头竭力让自己冷静,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一字一顿地道:“朕承天命,统御万方。”
“查中书门下平章事顾——”
徐公公手中毛笔“顾”字第一笔还未落下,就陡然停住,像是被雷劈了一般,脸色瞬间惨白。
哪能不知元琢想干什么?
“陛下!”
他扑通一声跪在元琢身前,声泪俱下哀求,“您三思哪!万万不可!相爷他……他……”
“继续写!”元琢一脚狠狠踹开他,不带一丝迟疑,“朕要你继续写!”
顾怀玉垂下眼,不由发笑,笑得肩头微微发颤,他不慌不忙,撩起袍子一角,又坐在先前的锦榻上。
徐公公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哪敢写那道圣旨,这场面比先前天子说爱慕顾怀玉更恐怖,那只是天子的私人感情——
但罢相是国家大事。
如今大宸江山社稷全依仗顾怀玉,朝政内外,军政兵权、刑律财政,乃至东辽交涉、边关防线,全都系于他一身。
罢黜宰执,不止是罢相,更是罢整个国家的根骨。
顾怀玉倒是不着急,指尖在锦榻扶手上轻敲两下,“徐公公,陛下旨意听不见么?”
“尽管去写。”
徐公公自然是听他的话,颤颤巍巍地起身,擦着冷汗走到案前,再次提起朱笔。
元琢绷紧得躯体发颤,手心里流血浑然不觉,看着这场面忽然低笑出声。
这崇政殿是他的,九重宫阙是他的,可满朝文武只认顾怀玉,连贴身内侍都先看顾怀玉眼色,再听天子诏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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