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顾怀玉真是“梅公子”,当殿求娶一朝宰执,觊觎?玷污?亵渎?
这已不是一桩风流韵事,而是大不敬、大不韪、大逆不道!
按律当枭首示众,夷其三族!
此刻殿中,却无人敢言破,却人人心照不宣,便是再不愿承认,这首诗,这一跪,也已是最清晰地昭告: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配得上——“冠盖京华皆俯首,一身病骨压春秋”。
裴靖逸猛然坐起身来,兴致勃勃地抱着手臂,轻轻“啧”一声。
无聊至极的琼林宴,终于有点意思了。
高高御座之上,重重纱幔垂落如云,龙纹烛火明灭浮动。
少年天子端坐在龙椅,他神色冷如霜雪,搭在扶手的手指扣紧到了极致,指骨泛出用力过度青色。
徐公公噤若寒蝉,冷汗湿透中衣,一众服侍天子的内侍纷纷低头,连衣料摩擦声都刻意放轻,生怕引起注意。
他们比谁都清楚,宰执在天子心里是何等地存在。
“谢卿。”
元琢终于开口,声音极轻,却带着一股咬紧牙关的隐忍之意:“此诗——”
他盯着跪地的谢少陵,忽然松齿一笑,“倒像是在写朕的宰执?”
谢少陵缓缓抬头,脸白得毫无血色,但一双漆黑的眼睛却亮得灼人。
殿中千百道目光如芒在背,跪伏认罪的姿态屈辱至极。
只需一个否认,他就能全身而退,这是天子明明白白给他的退路。
他比谁都清楚。
只要此刻摇头,说一句“臣以人喻花”,道一声“陛下误会”,往后他仍是那个春风得意的状元郎。
是董太师精心栽培的清流砥柱,是天下士子交口称赞的“玉堂金马”。
天子会轻轻放过,清流会全力回护。
他的仕途依旧坦荡,前程照样锦绣。
可他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划破殿中死寂,“回陛下,臣此诗所咏,正是顾相。”
御座之上,天子扣在浮雕上手指突然一颤,尖锐鎏金划破掌心,鲜红血丝从他指缝蜿蜒流下,在明黄锦缎洇开点点猩红。
天子却浑然不觉,轻轻地发笑,“那就是谢卿糊涂了,此诗不该叫《咏梅》。”
“朕给你改个名字。”他垂眸盯着谢少陵,眼底冷得结冰,“就叫《妄念》如何?”
裴靖逸唇边笑意凝滞,掌中酒盏被他握得“咔”地裂开一道细纹。
这出精彩的大戏突然变味了。
谢少陵低垂着眼,缓缓伏身叩首,语气不卑不亢:“谢陛下赐名。”
方才那句“正是顾相”出口,他便已断了回头路。
自此之后,清流不再是他的庇荫,董太师不再是他可敬的恩师,所谓“士林风骨”“青云坦途”,俱成镜花水月。
只剩一条路。
一条旁人眼中的“自甘堕落的走狗”,世人口中的“为虎作伥”——
可他知道,这或许是唯一正道。
这场琼林宴,他曾满怀期望,清流将锄奸的大义交付于他,承诺只要当殿弹劾顾怀玉,便能为国锄奸,澄清朝堂。
可如今,万众瞩目下,他却跪在殿前,为那个“大奸臣”题诗颂扬。
他对梅公子的身份一直疑惑不解,那般人物绝不是无名之人,可他却从未再见过,直到听见清流党密谋的那一番“肺腑之言”。
未卜先知,如此了解清流党的人,满朝文武还能有谁?
顾怀玉从未隐瞒身份,那日随笔写下的一个“瑜”字,不就是他的名字么?
只是彼时他一叶障目,才看不清眼前人身份。
现在拨云见日,他终于看清。
初见那人时,他锋芒毕露,作诗讽之,言辞辛辣,甚至扬言要将其弹劾下台。
可顾怀玉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将他从泥泞里捞出来,轻描淡写地劝一句:“风物长宜放眼量。”
若顾怀玉愿意,他要落榜、被贬、抄家问斩,不过一纸公文,一道口令。
可顾怀玉没有。
他仍被推为状元,仍能站在这金碧辉煌的殿中,被万众仰望。
因为一位宰执眼中所见,从来不是谁敬谁辱,不是谁敌谁友。
他所看到的,是大宸江山,是百年国局,是人心变幻、棋子浮沉。
即便面对一个口口声声要弹劾自己的愣头青,首先想到的也是“此子才华,当为国用”。
谢少陵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这才是真正的宰执气度,能容天下难容之事,能用天下难用之人。
那些清流整日把“风骨”挂在嘴边,可真正有魄力不计前嫌提拔政敌的,却是他们口中的“奸臣”。
殿中气氛凝滞如冰,琴师舞姬皆退到一旁,满座近百人,却安静得落针可闻。
“朕乏了。”元琢面无表情起身,袖袍一振,转身欲走。
徐公公见状忙低声上前:“陛下,手……”
“无碍。”
元琢一把甩开他,蹬龙靴一步步踏过丹墀,在谢少陵身前驻足。
他俯身瞧着这个钦点的状元郎,唇边带着点点笑意,“谢卿,朕差点忘了告诉你——”
“钦天监查了你八字命理,卿命中有大劫将至,不宜早婚。”
谢少陵低头叩首,一言不发。
元琢怜爱般拍拍他的肩膀,笑意延伸至眼底,“朕得此良臣,怎舍得让你折命?”
“赐婚之事,就此作罢。”
他掌心的血早已浸透袖口,自指缝蜿蜒而下,一寸寸渗入谢少陵肩头。
谢少陵肩背如山般挺直,半晌,才低声道:“臣……领旨。”
没有“谢恩”二字。
元琢大步流星地穿过回廊,袖袍翻卷如怒涛,内侍一路小跑着跟在后面,战战兢兢。
“砰!”
寝殿雕花门被元琢一脚狠狠踹开,惊得檐下栖鸟四散。
“都给朕滚出去!”
随着一声暴喝,青玉笔架率先砸在地上,碎成数段。
接着是鎏金香炉、翡翠屏风、御案上的奏折……所有能触及的东西都成了天子怒火的祭品。
徐公公跪在殿外,听着里面接连不断碎裂声,老脸皱成苦瓜脸,现在谁进去就是掉脑袋,能安抚里面那位的只有一个人。
偏偏谁也不敢去请那个人进宫。
“他怎么敢……怎么敢!”
元琢手中紧紧攥住半截碎瓷,掌心被割得鲜血淋漓也浑然不觉。
他眼前不断浮现谢少陵跪在殿中的模样,那句掷地有声的“正是顾相”。
最荒唐的是,这道赐婚圣旨,竟是他自己亲口应下的。
一想到这个,他心里难受得要命,胸膛剧烈起伏,像快要喘不过气来,浑身的力气一瞬间被抽干,踉跄后退几步,跌坐在满地狼藉里。
“他怎么敢的……”
少年天子蜷缩起身子,死死地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也不肯松开一点。
他眼眶通红,却倔强地仰着头,不让那滴泪落下。
“凭什么?”
他黏着委屈的鼻音,极低的声音自问:“他凭什么?朕连唤他的表字都不能……”
有人却可以光明正大,明目张胆地写诗。
凭什么?
温热的血顺着手腕灌入袖口,掌心的伤口血肉模糊,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痛,比起心口尖锐的痛,这点痛根本算不得什么。
他是君,顾怀玉是臣。
他是徒,顾怀玉是师。
他是由顾怀玉养大的,在顾怀玉眼里,他永远是个孩子。
上有祖宗礼法,中有忠孝节烈,下有万民侧目、四海朝宗。
所凭的,不就是这些么?
一首《咏梅》传到相府里,不到半个时辰。
小太监跪在案前,战战兢兢地将琼林宴上的事一五一十禀报。
顾怀玉执笔未停,直到听闻谢少陵亲口承认诗咏之人为自己,笔尖才微微一顿,在奏折末尾晕出一团朱砂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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