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玉狐疑地眯起眼,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番,见他眼神清明不似作伪,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自那日宫门一别,他连裴靖逸都拒之门外,整日将自己关在相府书房,连半步都不肯踏出。
往日里批阅奏折时,他时常衣衫不整,赤足踩在绒毯上是常有的事。
如今却再不敢如此放肆,衣领都要严丝合缝地系到最上一颗盘扣,脚踝都包得严严实实,生怕露出半点肌肤。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他这是被好几条毒蛇轮着咬,怎能不草木皆兵?
第86章 先立个威。
夜色如墨,官船在运河上平稳前行。
粼粼波光映着两岸垂柳,春风吹皱一河星月,带着湿润的水汽涌入舷窗。
船舱里宫灯高悬,将满室照得通明。
时辰不早,裴靖逸躬身踏入官舱时,顾怀玉仍立在沙盘前,手指抵着下颌托腮,似是在思索什么。
“隆德府的情况,你知多少?”
裴靖逸脚步一顿,下意识抬手嗅了嗅衣袖,明明刚沐浴更衣,身上应当一点狗味都没有,这人怎么连头都不回就知道是他?
也没个惊喜。
他几步凑到沙盘前,瞧着那在灯下如同琥珀般剔透的侧影,“隆德府拢共十营厢军,五万余人,一半刺头兵。”
停顿瞬息,他忽地嗤笑一声:“那地界民风彪,州府官无能,镇不住兵,朝廷派去的监军,换过三四茬,没一个能熬过两年”
顾怀玉垂眼看着沙盘上的隆德府的小旗帜,躬身手指漫不经心地一拨那旗杆,“监军镇不住,宰执呢?”
没有人比裴靖逸更懂军营——州官见了宰执,裤子都能吓尿,但军营那帮刺头,是真不一定服谁。
他俯身与顾怀玉并肩弯腰,如实地道:“相爷有所不知,军营里的丘八最排外,见着文官、权贵,比见杀父仇人还难受,这官做得越大,那帮丘八越不买账。”
顾怀玉扶在下颚的手指轻点嘴唇,睨向裴靖逸,“本相也不成?”
裴靖逸干脆蹲下来,手肘撑着沙盘边沿,大大方方地仰头看他,“相爷的《准武议政令》军官们记着好,但底下大头兵字都不识一个,哪知道相爷的劳苦功高?”
顾怀玉也知晓官场有官场的规则,军营有军营的规则,索性直白问道:“哦?那要让这七十万厢军服本相,有何良策?
一道《准武议政令》已经“收买”了军官阶层,他可以以此调令七十万的厢军,但调令并不等于服从。
这裴靖逸本就替他考虑过,答案是很棘手,他稍一思索后问:“相爷可知道我刚入镇北军时,那群丘八给我起什么诨名?”
顾怀玉指尖轻点唇峰,难得显出几分兴致:“说来听听。”
“裴都统。”裴靖逸说起往事,唇边勾起的笑意讥诮,“因为我爹是并州节度使,节度使下面不就是都统?”
在任何地方,有父辈蒙荫都是好事,唯独在军营里,这反成了“无能”的标签。
顾怀玉轻“嗯”一声,已然会意。
裴靖逸瞧着他,忽然笑出声来,这次笑得坦荡:“一年后他们都忘了这外号,改叫我裴千斤——”
他比了个拉弓的姿势,“因为我能拉开九石弓,杀敌也是数我最多。”
话音未落,他眼睛一亮:“后来还有个诨名。”
顾怀玉只有“顾猫”一个诨名,不知他哪来那么多的诨名,不由好奇:“什么?”
裴靖逸朝他慢悠悠地眨眼,声音压低道:“狼牙槊。”
顾怀玉偏头打量他一遍,饶有兴趣问:“你还会使槊?”
“不会。”裴靖逸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指尖意有所指地往下点了点,“因为下官那根……神似狼牙槊般威武。”
顾怀玉睨他一眼,直接跳过那荤话,“既然军营里只认拳头,本相难不成要跟他们摔跤不成?”
这正是裴靖逸认为棘手之处——顾怀玉身子骨虽比从前强健,但要拉弓射箭、上阵杀敌是绝无可能的。
未经基层士兵认可的上级,永远得不到真正的威信。
裴靖逸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相爷身为三军统帅,将官都已俯首,何必非要底下那些兵卒也心服?”
顾怀玉轻哼一声,不搭理他,转身倚坐在了软榻里,“几日后船过隆德府,本相要视察厢军,你意下如何?”
裴靖逸十分自觉地起身,顺手蹲在他脚边,熟稔地为他脱靴伺候。
手里动作不停,他眼神却上挑,“下官自当贴身保护。”
‘贴身’两个字被他咬的暧昧不明。
顾怀玉由着他动作,忽然话锋一转:“你何时看出陛下心中有我?”
那日裴靖逸的反应,分明不像是才察觉元琢的心思。
元琢那番话,也显得早有预料,似乎两人都早已心知肚明。
这下反倒问住了裴靖逸,眉梢一挑,他总不能说,满朝文武都看得明明白白,偏偏尊贵的相爷您还在蒙在鼓里?
顾怀玉虽不解风情,却不是不通世情,见他这副反应,眉头倏然一蹙,忽地坐直身子:“怎么?所有人都知晓?”
裴靖逸将他足底安稳搁在足踏上,指腹顺势轻揉脚趾,笑着点头。
顾怀玉顿时僵在榻上,一副被雷劈中的模样。
裴靖逸见状心口痒痒的,忍不住伏身在他粉润足尖轻啄一口:“相爷风华绝代,思慕者自然如过江之鲫。”
顾怀玉实在不解,为何人人都看得明白,满朝文武尽成断袖,偏他身处其间却半点不觉?
他揉着额角问道:“说说,还有谁对本相有意?”
裴靖逸可没那么大度替旁人告白,咧嘴一笑,露出两颗犬齿:“下官眼拙,可看不出来。”
顾怀玉虽不信他这话,却也懒得再追问。
横竖被人惦记也不是头一遭,反正日子照过。
谁爱怎么想怎么想,本相就这样了,开摆了。
裴靖逸所言“隆德府民风彪悍”,确实不虚。
这地界不南不北,向来兵家必争,匪盗横行,百姓若不彪悍些,怕是活不到今日。
顾怀玉要来视察的消息,早在几日前就递到了隆德府。
那知府领着众官跪在码头相迎,这些地方官平生难得见一次一品大员,何况是威震朝野的宰执?
官船刚靠岸,几个官员已吓得后背透湿,两股战战。
顾怀玉只道了句“起身”,便径直上了官轿,往厢军大营而去。
州府官员的轿子老老实实引在前头,一群人就这么簇拥着往大营方向缓缓前行。
此时正值晌午,街道两侧商铺门前人来人往,生意正旺。
百姓也都不是瞎子,瞧见知府仪仗后头还跟着一顶更气派的大轿,谁都知道来了位比知府还大的主儿,纷纷伸长脖子张望。
忽听得一声凄厉哀嚎:“救命啊!贼配军吃白食了!”
只见一布衣老者被衙役拦在外围,怎么都挤不进去,索性当街嘶喊:“天杀的吃白食还打人啊!”
顾怀玉一手撩起轿帘,裴靖逸在马上挑眉示意,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那知府当真吓得都快尿裤子了,厢军吃拿卡要在隆德府本是常事,皆因他克扣军饷所致。
五大三粗的兵吃不饱肚子,自然要祸害老百姓。
这本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上下的官员都睁只眼闭只眼,哪知道这事闹到宰执面前?
知府慌忙下轿,喝令衙役拖走老者,自己却凑到轿前赔笑:“相爷明鉴,这乡野刁民……”
话到一半,竟被轿中人的容貌晃得失了神,结结巴巴再说不下去。
顾怀玉本就是来管厢军这茬子事的,屈指轻叩轿窗,“百姓当街喊冤,知府大人倒是稳如泰山?”
知府额头上的汗珠越冒越多,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道:“下官这便审问。”
顾怀玉一挥手,外面的轿夫掀开轿帘,他躬身出轿,今日未着官服,一袭紫袍在阳光下格外醒目,望之便知非富即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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