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悬着鎏金铃铛“叮”的一声长响,那是各路八百里加急奏折送到相府的信号。
全国大小诸事正等着这位权相的审批,唯有盖上他的印章,才有资格送到天子御案。
可这么一位一手遮天的人,此刻蜷在小丫头的怀里,因为疼痛时不时地抽搐一下,发间还粘着打翻的酒液,活像只淋雨的病猫。
天色昏暗,檐下亮起金黄明亮灯笼,门外当值的铁鹰卫换了第二班。
顾怀玉的呼吸终于平稳,惨白的嘴唇恢复几分血色,云娘的心落在肚子里。
柳二郎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见到屋子里的情形便心知肚明,他小声地问云娘:“相爷睡了多久?”
云娘估摸一下时间答道:“不到三个时辰。”
柳二郎瞧她脸色发白,关切地道:“你要不要去休息?我来照顾相爷。”
云娘摇摇头,亦是小声地问:“你怎么来了?”
柳二郎神色微变,眉头蹙起,看起来有些为难,“有位将军来找相爷,现在在茶厅里候着。”
“那就让他候着。”
云娘端详顾怀玉病弱的模样,不觉得这位权相还能有力气爬起来处理政务。
柳二郎也看向顾怀玉,“相爷特地关照过,这几日,若是有一个杀气腾腾的人找上门来,务必要告诉他。”
云娘正要开口,怀里的顾怀玉眼皮轻轻地一动,缓缓地睁开双眼,抬手摁住隐隐作痛的喉咙,哑着嗓子问:“什么时辰了?”
柳二郎俯身凑近他,轻声轻气地说:“相爷,刚过了亥时。”
顾怀玉又闭上眼睛,稍稍缓神,残余的酒劲令他昏昏沉沉,“云娘帮我更衣,二郎,再过一刻,你带他进来。”
裴靖逸敞开双膝大喇喇坐在茶厅,仆役奉上的小茶盏捏在他掌中,像个精巧的小玩具。
几个仆役躲在柱子后,偷偷摸摸打量这位异类将军。
相府里的茶厅来过的达官贵人不计其数,其中不乏朝中武官,但从未有人像这位,来拜访当朝宰执,不着官袍,不戴乌纱帽,膝上还横着一把长刀,袖口还沾着未净的血渍。
倒像是来寻仇的。
裴靖逸的耐心几乎消耗殆尽,将掌中茶盏捏得“咔咔”响。
终于柳二郎回来了,客客气气向他说道:“将军久等了,相爷有请。”
裴靖逸抄刀赫然站起身来,他坐着尚让人不觉得威胁,但一站起来,肩宽腿长,英武逼人,衬得相府的侍卫们像一群纸扎的假人。
“刀留下。”
柳二郎盯着手里的长刀。
裴靖逸随手一抛,长刀“哐当”砸在案几上,震翻了茶壶。
他张开双臂,展示身无寸铁,虽一言未发,但这副态度分明在说——“你们相爷怕成这样?”
柳二郎引着他走到顾怀玉寝房前,铁鹰卫再次见到裴靖逸,一个个严防死守,当即上前搜身。
裴靖逸迈进敞开的房门,屋子里的地龙烧得闷热,热得似是一座大蒸笼,他鼻尖动了动,嗅到新鲜的血腥味混着浓郁酒香。
顾怀玉从里间慢条斯理走出来,肩头披着软狐裘,脸比宣纸还要白几分,瞧也不瞧他一眼,径直坐到案后的椅子里。
铁鹰卫跟在裴靖逸身后,即便他没有武器,依然严阵以待。
顾怀玉开口道:“都出去吧,我与裴将军有事商谈。”
裴靖逸一手负在身后,目光肆无忌惮地扫量宰执的寝房。
柳二郎欲言又止,只能招呼铁鹰卫出门,并将房间的门关上,只留顾怀玉和裴靖逸独处。
房门合拢的刹那,裴靖逸突然暴起,速度极快,几乎是瞬间逼近顾怀玉身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将他“砰”一声狠狠抵在书架。
顾怀玉料到他会忍不住动手,猜中了不禁勾着唇角发笑,原本毫无血色的脸因窒息漫上薄弱的红,“嗯……你想杀我不成?”
裴靖逸青筋络隆起的大掌里,纤细的脖颈细腻莹润。
他竭力克制力气,否则他稍稍一用力,就能为大宸朝掐死这个奸臣,“信在何处?”
顾怀玉指尖不慌不忙搭在他手腕,气音轻颤着说:“先放手。”
裴靖逸指节收紧一分的力气,俯身脸颊贴着他逼问:“想让我放手?告诉我信在何处?”
顾怀玉眼尾因窒息泛起潮红,唇间溢出低哑的笑,“你弄疼我了,再不放手我可要喊人了。”
命悬一线还能笑得出来,裴靖逸故意又收拢一分指节,盯着这双因缺氧而蒙上水雾的桃花眼,“你可以试试,在他们进来之前,我会先拧断你的脖子。”
“咳……”
顾怀玉仰头后脑勺抵着书架,窒息的间隙里笑个不停,雪色的喉结在裴靖逸虎口下微弱滚动着。
突然他拔高声音:“来人!”
房门被铁鹰卫轰然撞开,“噌噌噌”的拔刀声迅疾快速,十余柄利刃同时出鞘,虎视眈眈对准裴靖逸。
裴靖逸指节卡着那脆弱的喉骨,只剩最后一寸就能要顾怀玉的命,他咬着牙压低声问:“你就这么想死?”
顾怀玉当然不想死,只是笃定他不敢动手而已,果然不出他的预料,裴靖逸逐渐松开了手。
铁鹰卫上前便要擒拿裴靖逸,顾怀玉躬身缓几口气,接连地咳嗽不止,“退下。”
他整个人虚弱得不堪一击,扶着书架站直身体,“本相与裴将军开个玩笑罢了。”
铁鹰卫忌惮裴靖逸,但却不得不服从顾怀玉,一个个将刀刃收回刀鞘里,再次退回到房间外。
桌案上的琉璃灯火摇曳。
顾怀玉抚着喉咙轻咳,明知故问道:“裴将军是来实现赌约的?”
裴靖逸避而不答,目光上下端量他一遍,此刻倒是颇为冷静地说:“你这副样子,还能活几年?要兵权有何用?”
若说他身上有什么值得顾怀玉贪图的,唯有他在镇北军之中的威望,镇北军只相信姓裴的,也只服从信裴的。
他猜中了其中一点,但顾怀玉不止要他的兵权,还想要抽他的血,鱼和熊掌皆想兼得,“与你何干?裴将军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就别关心本相的安危了。”
裴靖逸略一垂眼,换了一副赤诚相待态度,“顾相,可知为何镇北军只相信姓裴的?”
顾怀玉整了整凌乱的衣领,好整以暇地坐下来瞧着他。
裴靖逸退开三步外,嗓音罕见的轻缓柔和,“长平十三年,东辽可汗挥师南下,连破数城,直逼京师,我父带着三千残兵死守淮河,可汗送来劝降书,许诺事成封他为王,赏黄金万两,我父当场挥刀斩了来使。”
稍顿一下,他盯着顾怀玉问:“这样一个人他会通敌叛国?”
顾怀玉毫无波澜评价道:“嗯,感人肺腑。”
裴靖逸微微地一咬牙根,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狠意:“构陷这样的人,你就不会良心有愧?”
顾怀玉没打算要陷裴父不义,这对他来说鸡飞蛋打,得不偿失,他指尖轻抚着领口狐尾绒毛,“本相素来认为裴使君忠肝义胆,国士无双,绝不相信他会通敌叛国。”
话锋蓦然一转,他嗓音慢慢悠悠,“只是——裴使君拼死保护的黎民百姓却不这么想,今日他仍是保家卫国的英雄,明日就有人往他的墓碑吐口水。”
他欣赏裴靖逸阴冷的神情,“史官笔下又如何写裴使君呢?裴将军觉得是‘通敌卖国的奸贼’,还是‘忠肝义胆的名臣良将?’”
顾怀玉将选择的权力交给了裴靖逸。
然而裴靖逸根本没有选择。
顾怀玉并不着急催促他,侧身倚在椅子里,气定神闲地看着他,笃定他无路可走,唯有服软这一条路。
“砰!”
裴靖逸单膝砸向地面,左手重重摁在胸口,标准的将士立誓的姿势,“裴某愿为相爷的人。”
字字像是咬碎了牙根,混着血腥气吐出来的。
顾怀玉却不满意,官靴尖抵住裴靖逸的下巴,缓缓施力往上挑:“求本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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