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木比寻常的木头重——在矿洞里采石、在茶山上卖花、给牧主放牛羊,换来的钱全摞在一起,捆上琪琪格的皮筋,这样皱皱巴巴的一摞纸币才换来这一副棺木,上好的木头,当然要重一些。
最后一块棺木砸到那村民的棉靴,村民怪叫一声,抬起一条腿跳了两下,身体侧向秦勉,目露惊恐,忽地伸出双手手臂:“全知全能的长生天!你的信徒绝不会违背你的教义,先天不全的人来自畜生道,绝不能上天进您的怀抱!”
其他人陆续附和,开始用外古语赞颂长生天。
手电筒在他们手里摇晃,黄色的光摇摇曳曳照亮铁钩锋利的尖头。
秦勉死死盯着那尖头。
既然他已经决定不活,不如带这些人一起死。来看看长生天的怀抱容不容的下他们。
秦勉攥紧拳,正要上前夺村民手中的铁钩,倏然听见身后传来呼唤:“呼和麓!”
没人会把他的名字发成这样不标准的音。
秦勉松开攥紧的拳。
何岭南跑过来,一看砸碎的棺木,直接就要冲向这伙村民:“你们这群狗日的……”
秦勉伸出手拽何岭南,那些人手里有利器,他不想何岭南受伤。
拽的太急,何岭南又没防备,直接摔到他怀里。
何岭南抬手拍了拍他的背,可能想扶他一把站稳,也可能是安慰他。
这个偷来的拥抱让秦勉陷入一片错愕,连手指尖都是错愕的。
琪琪格在亭子里等了何岭南几百个中午,琪琪格等的人来了,可是琪琪格不在了。
“我们走吧。”秦勉说。
他回到贫民窟里小小的毡帐,背上琪琪格,送到了最近的萨满寺庙——寺庙焚烧尸体不收钱。
和尚还给他一罐灰。
秦勉捧着那罐灰,给琪琪格办了葬礼。
何岭南一直陪着他。
其实他原本有话想对何岭南说,想了又想,任由那些话烂在肚子里。
琪琪格死了,何岭南会最大程度照顾他的感受,所以即便拒绝,也会是最温柔的拒绝,利用琪琪格的死骗来温柔,他觉得这样的自己实在丑陋。
放下口琴,钻进毡帐,取下毡帐里最贵的用具——一把用来剔牛骨的短刀。
刀刃在喉咙割下去,割不动,何岭南闯进来夺他手中的刀。
再之后,他便在医院中醒来,稍稍抬头,便被咽喉的剧痛掼回床单上。何岭南凑过来,占据他的视野:“你醒了?有没有哪里疼?”
没有,点滴里的止痛泵剥掉了疼痛,他看着何岭南,原来何岭南也可以这么难看,眼睛红肿着,眼下一片缺少睡眠导致的乌青,下巴上还有参差不齐的胡渣。
他抬起手,摸到脖子上的纱布。
手指颤了颤,后怕笼上来,后脑勺泛起麻木,他就像牧主家里被圈养着的牛羊,是一只软弱的食草动物。
他如此软弱,以至于如此后悔作出杀掉自己的决定。
死过才知道,他不想死,一点儿也不想死。
他被困在福利院,被困在贫民窟,他举起野花隔着大巴车车窗第一次看见何岭南,然后何岭南拉开了挡在他们中间的车窗,朝他笑。
有人这样朝他笑过,他不舍得死。哪怕明天就要被摆上长桌像其他绵羊一样被剔肉剥骨,今天他依然想活。
他想道歉,喉咙受伤,一个字也说不出。
何岭南买来一碗粥,晾到稍微凉,将凝固在米粥上头的粥油一点点喂给他。
他说不出话,用口型示意:“谢谢。”
何岭南摸了摸他的头发:“不客气。”
其实那是他第一次被摸头发,外古习俗不能摸别人头发,摸小孩子的也不行。
他睡了很久的觉,睡醒了,没看见何岭南,听见病房外吴家华在和何岭南说话。
盯了一会儿泛黄的天花板,听见吴家华说到“重启《晴朗》纪录片拍摄”,秦勉蓦地攥紧被单,他已经没有钱了,住院的钱,他还不上。
还不上,用拍摄纪录片来抵,就像最开始那样,吴家华送来那么多他和琪琪格没见过的食物,说还会给他更多,只是要多出几个摄影师跟着他,让他按平时那样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还保证绝对不会耽误他做工赚钱,只远远跟着他。
他起初还认为多么划算。
吴家华兴奋地说到要拿这部纪录片参与评奖,一想到屏幕外的观众该怎样同情自己,秦勉觉得既厌恶又愤怒。
他从二层的窗子跳下,想逃开吴家华的摄像头。
有人跟着他跳下来,追在他身后。
他其实早就可以甩掉何岭南,就算跑不快,但医院附近小巷七扭八弯,没来过的人很容易迷路。
“你跑吧!”
“跑啊!你要是能跑出这个贫民窟!不当黑户、不去矿里当童工、不挨饿,不受冻……你要是再也不想见我,你就跑吧!”
他听见何岭南在他身后喊,于是在如此合适的时机站住脚,转回身。
他想被何岭南饲养,这个人答应过他。
这念头一冒出来,心跳骤然加快,在那股焦急的催促之下,他快步走向何岭南,先一步伸出手——
指尖碰触到的手掌忽地变成一团沙,簌簌飘散。
他大口地喘气,耳边响起清晰的“滴滴”声,频率不断加快,整个人如溺水一般,胸腔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掼,身体随即泛起剧烈的麻痹。
“再次确认心率!”
“放电!”
“胺碘酮准备——”
谁在说话?
秦勉努力向周遭看去,外古小巷,医院,行人尽数变成碎沙……
“呼和麓!”
何岭南。
他想张口应他,却在这时无论如何攒不出说话的力量。
何岭南在他眼前一点点碎成沙,视野变成一片漆黑,他站在原地,隐约想起来,何岭南没有养他,何岭南不要他了。
“对我而言,你不过是一个小男孩,和成千上万的小男孩没有区别。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对你而言,我只是一只狐狸,和成千上万的狐狸也没什么不同。但如果你驯养了我,我们就会彼此需要。你对我来说独一无二,我对你来说也独一无二。”
为什么会记得这段话?
为什么会记得何岭南以怎样的语气念出这段话?
漆黑中慢慢乍出亮光,那道亮光很快覆盖整个视野。
茶叶香气钻进鼻腔,是外古茶叶特有的香味。
风拂过,阿玛拉格红艳艳的花骨朵随之点了点头。
金发碧眼的女游客走出茶餐厅,朝他笑了笑,而后将纸盒掀开,摆在他旁边。
“汪!”
秦勉这才注意到自己左边蹲着一只黄色的狗,身上的毛发秃了好几块,几处还有没脱落的血痂,一看就是跟别的狗打架打输了。
刚烤熟的蛋糕有一股热腾腾的香气,伴着奶油味,他的喉咙条件反射地吞咽口水。
秦勉回过头,向自己右后方看去,那位置并没有预想中的摄影机。
狗还在嗅蛋糕,判断这东西是否能吃。
他看了看已经登上大巴车的女游客,一把夺过纸盒。
流浪狗呜咽一声,两条前腿着急地跺了两下,撩起眼皮定定地盯着他。
不一会儿,狗眼皮耷拉下去,两条眉毛皱成“八”字,衬得圆溜溜的眼睛格外可怜。
秦勉端着蛋糕盒,这个距离去嗅蛋糕,香味比刚才浓好多,他嗅了一会儿蛋糕,撕走纸盒上面的白色油纸,挑中纸盒里兔子形状的蛋糕,小心翼翼包好,而后将纸盒放回狗面前。
这条流浪狗在景区生存许久,深谙生存法则,宁可挨饿,也不能挨打,所以它犹豫着,偷瞄着秦勉的脸色。
蛋糕不是给他的,是游客给狗的,他也是软弱的动物,软弱的动物之间不该互相欺凌。
“你吃吧。”秦勉摸了摸它的头。
狗被他摸了头,蛋糕都不急着吃了,噌地睁圆眼睛,哈赤哈赤朝他吐舌头示好,一下子抬起两条前腿,大概想扒在他腿上,可最终没有,只是原地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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