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司净忍着额头消散的痛, 直盯着窗景绿树青山。过了山川桥梁, 蜿蜒盘旋,终于在三小时后,到达了贤良镇。
贤良镇是个不大的乡镇,顺着公路往前, 很快就顺着稀稀落落的房屋公路,进入了楼房林立、交通灯明亮的镇街上。
宏伟的敬神山在这座乡镇的公路尽头,似乎一直往前开,就能轻而易举的到达。
可李司净清楚,敬神山极远极宽广,唯有绕道前往李家村,才能稍稍窥见它绵延山脚一处趾痕。
这地方有着一套独特的祭祀传统,即使战乱、饥荒、禁止祭祀的时代,也没能断绝这一息的传承。
十年前更是吃起了时代红利,拿到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荣誉,在政府大力推进下,翻找出了外公那时候做研究留下的资料,精心修改粉饰,准备打着传统民俗的名义,热热闹闹办一次三年大祭,吸引游客前来。
那时候,外公已经去世了六年,李司净才知道:
外公待在李家村,并不是耕田务农。
而是在当地史料几乎湮灭的情况下,重修了一本地方志。
他修志的地方,曾经是李氏祠堂。
等李司净再来的时候,李氏祠堂已经换下了老旧的牌匾,挂上了“贤良资料馆”的正经牌子。
和外公日记里写的废弃祠堂,截然不同。
拆下的门楣,又重新补好。
刮烂的壁画,又精心描绘。
步入这方祠堂,没有牌位、没有神像,举目可见的是远处大山,如同画作一般,框进了戏台砸空的后墙。
李司净刚一进去,就听到了解说的声音。
“敬神山的祭祀习俗,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046年的周朝,贤良镇地处山脚,依山傍水,成为了周朝人上山的必经之路。古代有祭祀天地祖先,寻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习俗,所以贤良镇一直保持着祭祀神山的传统,在正月初一的良辰吉日,开始一场独特的祭祀活动。”
解说词里,早就没有外公告诉李司净的内容。
即便是花费一生重修的祭祀典籍和地方志,也会在各种人经手后,丢失真相,面目全非。
所以李司净才会在《箱子》剧本里写下敬神山大祭的一幕——
林荫回到李家村收拾外公遗物,正逢敬神山三年一次大祭祀。
夜晚灯火煌煌,人声鼎沸,以正月初一的暮时为吉,燃起能够烧得三天三夜的彻夜明火。
在嬉笑吵闹,和平安宁的旅游庆典之下,林荫将要见到,传承千年祭祀的背后,真正血淋淋的屠杀和献祭。
这一幕他们要实景拍摄。
当地大力支持,给他们剧组提供了各种资料,好趁着电影做做祭祀庆典的宣传,带动人文旅游经济。
距离祭祀还有两个多月,贤良镇已经开始做起了准备。
随处可见大红大绿的祭祀绳结,将曾经蛮荒、血腥的传统,装点成了温润无害的文化。
演员们早早按照安排,仔细去听解说的讲述。
千篇一律的讲解,李司净听过太多,他到了地方,也只是安静的站在资料馆那座石框山景之前,眺望远处的敬神山。
不一会儿,大影帝偷溜过来,凑到李司净跟前。
“脸色不好?”迎渡问他,“要不然我帮你算一卦?”
李司净瞥他一眼。
迎渡的脾气,倒是跟日记上的林东方如出一辙。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离算卦命理,迷信得令人侧目。
也不知道外公怎么会喜欢这种朋友,李司净只想把这个怪力乱神的家伙叉出去。
“干什么?你是李铭书的外孙,还要歧视我封建迷信吗?”
迎渡有恃无恐,仗着爷爷跟李司净外公关系好,疯狂啃老,透支老林的信誉。
李司净眉头更深了,“难道不是?”
“李导啊,不要这么古板。”
迎渡打着闲聊的名义,开始为自己喊冤了,“算命、占卜就跟网上流行的MBTI测试一样,什么i人,什么e人,拿来打开话题找同类的一种手段罢了,你这么排斥做什么?”
“这东西又不需要发论文过双盲,能让大家开开心心,有话题能聊不就行了。”
“而且我们这种圈子的,哪有不信命的?你别怕,我从小就在清泉观长大,业务熟练得很,就算是坏卦、坏命、坏运气,我都帮你改掉。”
“怎么样?”
迎渡信心满满,像个合格的销售,“我给你现场算一卦?”
“免了。”
李司净理都不想理他。
从推销这方面来说,讲科学懂心理的沈道长,说话可比他动听多了。
这边迎渡说了一堆,都没能打动李司净。
一旁听完解说介绍的纪怜珊笑着过来了。
“有的人这么喜欢算命,当演员真是走错了路。怎么不在清泉观出家算了?”
亲姐嘲讽,迎渡完全免疫。
他说:“演员是工作,算命是生活。姐,我看你印堂发黑,少去河边,比较危险。”
“哼。”纪怜珊才不吃他这套,“用不着你在这儿装神弄鬼。”
吵起来了。
李司净发现小玉和李襄的角色,简直是给这姐弟俩量身定制的,吵吵闹闹,不得安宁。
一转头,听完解说的独孤深,抱着厚重的剧本,乖巧站在一旁。
李司净问他:“准备得怎么样?”
“李导,你能跟我说说外公吗?”
独孤深说,“我知道《箱子》是根据外公的日记创作出来的,可是资料馆里,没有提及外公。”
“资料馆当然不会有。”
李司净说,“外公没有留下遗照,也没有留在资料,就算是资料馆的馆长说,要给他写一版修撰地方志的介绍,都被他拒绝了。”
那样的拒绝,像是不愿以后的记录留下他这样的污点。
又仿佛刻意的抹去自己存在的痕迹。
这时候独孤深问起来,李司净不禁想起当初的自己。
也是这般困惑、这般一无所知的,想要知道外公是怎么一个人。
现在他知道了,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向别人说起。
外公的执着留念,外公的沉默固执都成了李司净对《箱子》的想象,全都写进了剧本里。和《箱子》的故事似的,林荫的外公已经亡故,却处处都是外公的影子。
他考虑着从何说起,资料馆传来惊喜的声音。
“哎呀,好可爱的小朋友。”
李司净的视线循声看去,发现纪怜珊和助理在逗一个小女孩。
那个小姑娘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样子,梳着小小的牛角辫,站在资料馆门口探头探脑。
应该是镇上的孩子。
他示意独孤深,“你看到那个小女孩了吗?”
“嗯。”独孤深点头。
李司净道:“我没办法跟你说清楚,外公是怎么一个人,因为直到剧本的最后,林荫认识的外公,也并不是真正的外公。”
林荫的外公已经去世了,就像李司净的外公一样,无论怎么回忆拼凑,怎么拼凑,也只是“李司净想象的外公”,而不是真正的李铭书。
“我只能说,外公留在这样的村子里,执着追溯的事情,跟这些小女孩有关系。他不是医生,却在研究人类根本的病症,哪怕是你在资料馆听了官方的解说,也听不到敬神山祭祀的真正传统。”
“因为真正的传统,是吃人,是吃下这些年轻懵懂小女孩的生命力,让她们连名字都没法留下,活过的痕迹全被锁进了打不开的箱子里。”
《箱子》就在讲这样的故事。
隐晦的、深沉的,充满了烈日阳光暴晒黑暗一般的正义气息,讲述着真相终将大白于天下的浪漫故事。
一致引得当地合作方的赞许,每一句都在憧憬着电影带来的经济效益。
然而李司净要记录的,却是外公想要记录的真实。
正如外公的《守山玉》,正如他拍摄的《村落》,他选择的表达忠于自己,也忠于外公穷尽一生的追寻。
他在贤良镇冠冕堂皇的资料馆,看着纪怜珊逗弄小姑娘,跟独孤深讲述着献女求雨的《守山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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