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司净记忆里都快淡忘了的考试,在宋曦的记忆里成为了另一种炼狱。
此时的宋曦坦然的笑着说:“我以前是不想活的。在这世上想要活着就要面对太多的痛苦,被人否定、被人嘲笑,被人远远的抛在后面……”
“现在呢?”
李司净出声打断他,那一刻医生和患者身份再度对调。
“你还痛苦吗?”
“哈哈哈。”
宋曦笑出声,脱离了那一瞬间的沮丧。
“不痛苦,因为我想明白了:大家都在努力往前跑,一遍一遍的重复前人走过的路,我为什么一定要跟上他们的节奏,去走一样的路?”
“我想走自己的路,我想停在原地,我想往后倒退,我想离开赛道。”
“就算昨天痛苦得想要结束,一想到今天还有你的预约,还要给你做咨询,我还是会振作起来,期待着我们的见面。”
李司净勾起笑意,“想不到,我也能成为你的期待。”
宋曦说:“因为我听了你的建议,又去参加了一场考试,交了一次白卷。”
李司净没想到他记得这个。
又听他笑着说:“就是你建议我之后,刚好在网上刷到了法考消息,我就想,我一定要去参加这场考试。”
这场号称中国最难的考试,考场满座。
宋曦学的专业和司法毫不沾边,仍是准时准点,拿着准考证进入了考场。
“试卷上的题目都很有趣,每道题读起来既生活又专业,我很喜欢,它让我感觉自己跟考试这件事离得好远。”
宋曦说着都笑出声来。
“你知道吗?上面每一题都在模拟情景,说夫妻吵架,离婚退还彩礼,说子女不孝,老人去法院起诉,把每一个人的每一种行为都跟法律挂了钩。”
宋曦说得兴趣盎然,从法律的角度去剖析了“人”这种生物。
“法律不承认爱。法律认定的结婚不是因为爱,是为了获得利益,生孩子也不是因为爱,是为了维护利益关系。”
“所以在这样的题里,我想起来了——”
“为什么当初我选择去死,因为我以为,这样毫无意义的人生,从楼上一跃而下,可以报复他们。”
他眼睛泛着光,溢满了对年幼自己的无尽嘲讽。
“好傻啊,真的是好傻。原来我那时候想死,是因为我以为他们爱我。他们爱我,那我死了,他们就会悔过。会发现自己做错了事情,会幡然醒悟,会反省自己不该那么对我。”
“可是,他们并不爱我。”
宋曦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带着笑容,“我就算真的从楼上跳了下去,也惩罚不了任何人。”
“因为他们不爱我。”
孩子总是这样,天真又善良。
以为拼命,父母就会爱他。
以为死去,父母就会后悔。
宋曦比旁人看得更多,知道得更清楚。
“人很难发现自己被爱,但很容易就能发现自己不被爱。”
他笑声回荡在咨询室,感染得李司净都心情愉快。
“我总是开解我见到的病人:不用再寻找别人的爱,学会爱自己。可我过了二十多年,才意识到,小时候的我拼命努力实现他们的愿望,拿到成绩,是希望得到他们的爱。”
“箱子里困住的就是这样的我吧。相信爱,渴望爱,努力去证明爱。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困住了我,想明白之后,那个噩梦变得很可笑。”
“考好了,没有爱,考差了,也不会有爱。”
宋曦哈哈大笑,嘲笑曾经幼稚的自己。
“法律意义上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差点决定我的生死。”
李司净知道,宋曦看不到箱子,因为他的箱子早就被周社一刀斩破。
那把刀斩断的不仅仅是宋曦的脖颈,更是牵连着痛苦与沮丧的梦魇。
而他交上的白卷,彻底覆盖了死亡抉择的恐惧。
现在的自己终于放过了曾经的他,不再去执着追求不存在的爱,可以随心所欲的继续活下去。
可惜,这个周社解救出来的人,完全忘记了周社。
忘记了自己兴高采烈,跟李司净不停提及的小叔、小叔。
只记得李司净给他的建议。
“恭喜你了。”
李司净笑了笑,说不清心里的复杂情绪,只是想跟宋曦闲聊。
“所以你才会放着钱不赚,跑去做什么免费咨询和公益讲座?宣传消息都推我脸上了。”
“钱很重要,衣食住行什么都要钱,但是钱对我来说又没那么重要,以后有得是机会赚。”
不愧是咨询费六千50分钟的宋医生,完全有底气理所当然的说钱不重要了。
“我自己想通了,就觉得我还是有些天真的英雄主义情怀,希望能够帮一帮曾经像我一样的孩子们。”
李司净清楚他抹消不去的善良,格外好奇他怎么帮那些像他一样的孩子。
“难道你要跟他们说,你们父母不爱你,你要学会爱自己,为自己打算?”
“那不行!”
宋曦笑得灿烂,一口否定,“这些孩子还小,根本分辨不了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估计他们听了,转头就要告诉父母——医生说我抑郁都是因为你们不爱我。”
语气学得惟妙惟肖,宋曦万分无奈,“家长不把我撕了?”
李司净能想象到那个糟糕的场景。
绝对的医闹现场,宋曦少说要挨两巴掌。
于是,聪明的宋曦用了绝妙的办法。
“我只是跟他们和他们父母说,孩子学习太紧绷了,需要放松一下心情,最好可以全家一起,去看你的电影,去找到那个箱子。”
“那个让自己感到安全,困住了自己,又不得不为了自己打碎的箱子。只要有了面对它的勇气,打碎它的决心,什么分数成绩,什么功成名就,都不如过好当下的每一分每一秒来得重要。”
宋曦的感慨,语气有些恍惚,似乎有的家长听了建议,谨遵医嘱,有些没有,依然我行我素,导致他充满了遗憾。
他笑了笑,并不强求自己做一个人人都能救的神,温和的看向李司净。
“那你呢?你拍了《箱子》,很多人都说自己见到了困住自己的箱子,所以你也有这样一个箱子吗?”
“有。”
李司净双手紧握,指尖冰凉的寒意顺着手臂,蔓延后颈,穿透下颚。
“那是我做的一个梦。”
他这么说着,宋曦立刻专注来听。
“像是我以前跟你说过很多梦,里面满是压得我喘不过气的现实和我讨厌的人,但是这样的梦里,出现了一个男人。”
李司净重新讲述的周社,依旧是那副模样——
冷漠、残忍,抬手挥刀,杀人不眨眼。
毕竟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是这样告诉宋曦的。
他见过宋曦记录,也听过宋曦谈论分析。
等他不疾不徐说完,实在是按捺不住心里不该有的期待,问道:
“你的记录里,应该记录了这样一个男人,他叫周社。”
宋曦确实去翻了记录。
作为咨询师他会给每一个来访,详细写一份记录。
李司净的记录非常的普通:噩梦、被害妄想症,甚至觉得自己的梦,能够决定现实世界里人的生死。
精神疾病的患者大多是这样的症状。
宋曦并没有在记录里,找到一个叫周社的男人。
但他不觉得奇怪,他甚至做好了准备。
“我可以从现在开始记录他,请你详细告诉我,周社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他是……”
李司净的声音持续回荡在咨询室。
他是一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一个无微不至又冷漠无情的人。
他在梦里令李司净感到恐惧,在现实里却叫李司净充满眷恋。
当李司净一句一句的说他,发现自己能够告诉宋曦的事情其实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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