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万年回来了,车辆继续行驶,周社也没有善解人意的离开。
李司净痛苦的收起手机,绝对不想在周社旁边跟宋曦聊天。
万年抱怨道:“感觉越往李家村,天气越冷了。”
“那边全是山。”周社并不觉得意外,“等过了隧道,天气会更冷。”
“有隧道啊?”
万年的疑问,伴随着车载导航的缓缓播报道:“前方将进入敬神山隧道,全长17公里,限速40,预计车程25分钟,请注意开灯。”
“这么长的隧道?”
万年诧异出声,放慢了行车速度。
周社笑道:“毕竟是山里。”
山道、桥梁、隧道,将是接下来所有的风景。
李司净闭上眼睛,无论往来多少次,很不习惯这样的隧道。
声音渐渐消失,仿佛淹没在轰隆的狭窄甬道里,总会令他产生“如果出车祸将会惨烈无比”的幻想。
李司净眼前漆黑,没了满眼苍翠,难受得忍不住皱了眉。
狭窄行车道,货车轿车浩浩荡荡,再见不到崇山峻岭,只能见到隧道的弧形巨口,仿佛一只怪物张口吞没了光线,只剩下一盏一盏小灯,微弱的指明方向。
周围迷雾重重,整个空气都变得冰冷。
李司净坐在后排,视野里逐渐浓重的黑色,也不知道是幻觉里的烂泥,还是遮挡了光线的阴影,只觉指尖小腿都蔓延出挥散不去的凉意。
逐渐攀升。
好冷。
周社忽然出声:“万年,暖气调高点。”
“哦哦。”万年立刻响应。
好冷。
李司净皱着眉,他双手环抱胸前,后排暖气热风吹拂,只剩下轰轰隆隆回荡得耳膜鼓鸣的吵杂噪声。
“修隧道的人,太了不起了……”
“这种地方经常会出意外,你开车小心一点。”
万年和周社聊天的声音,在他耳畔渐渐融入震耳响动。
李司净飞走的思绪,抓不住落脚的地方。
可他的眼前,从一闪一闪的灯盏掠过眼帘,渐渐变为了泥泞的山路。
是李家村通往敬神山的路。
他忽然意识到:
哦,我在做梦。
如此清晰的意识,伴随着梦境里的呵斥。
“你以为把她藏起来就没事了?”
“说!她到底在哪儿!”
李司净在这样的谩骂里,感受到背脊脸颊狠狠的抽痛。
似乎有人在对他严刑拷打。
他浑身的痛苦,挣扎在真实的梦境里,悲伤的察觉到挨打的不是自己。
是外公。
关于外公的梦,并非总是温馨。
也有像这样阴寒彻骨的折磨。
他满眼青苔杂草,夹杂着石子枯枝的树林。
额头汩汩如雨水般流淌的血,染湿了他的眼帘。
李司净眩晕得没有力气,黏稠的血凝固着睫毛眼眶,令他没有办法睁开眼睛。
他,或者说他的外公李铭书,却执着的盯着树林深处,看向一望无际的杂草丛生。
他在等。
等得被人打到血流如注,只能让它去流,伤口痛到无法动弹,也只好让它去痛。
人痛到了极致根本没有办法发出声音,深入骨髓的痛苦已经在疯狂的喘息里,努力的汲取氧气,混杂着血腥味道,拼命的去活。
他快死了,他想。
大概是被打得奄奄一息,随便丢进了什么野林子里,等待自生自灭。
这个时代的人大多这样。
尽是树木的林子,不是挂满了自缢的尸体,一晃一晃随风摆动,就是投进河里随水东流,再也找寻不见。
这树林子绿意盎然,像是生命力蓬勃的乱葬岗。
最适合他这样孤苦伶仃的死人。
直到视线模糊,再看不见绿意盎然的乱葬岗,整个人都失去了知觉,却听得一声讥嘲——
“你真好笑。”
这一声嘲笑如同天籁,让听觉、嗅觉、触觉都重回清晰。
也痛得清晰。
李司净听到了那道声音,或者说听到了那道声音在跟外公说话。
外公想要回应她,一开口却是咳咳、咳咳咳,更多的血从嘴里流出来,沾染了身前的青草,裹挟着生涩的苦意。
那道女音又说:“一个注定要死的女孩,淹死了事。怎么为了救她,你连命都不要了,也是真的好傻。”
“反正她以后活着也没什么好日子。”
讽刺的声音,透着暗藏的温柔。
李司净霎时觉得有什么神奇的力量,盖过了身上的痛,治愈了撕裂的伤口。
他终于有了力气,或者说外公终于有了力气,伴随着思绪缓缓的叹息喘气。
——已经死了太多人了,能活,就让她活吧。
——她这辈子都还没开始,怎么能说没什么好日子……
清晰的话语,带着熟悉的腔调,回荡在李司净脑海。
全是外公没法说出口的话。
李司净应当觉得奇怪,可是在梦里,他却觉得习以为常。
也许是梦,李司净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痛苦,渐渐变得好多了。
流血的地方不再流,痛的地方只剩下愈合的痒感。
谢谢。
他在心里说,谢谢你。
李司净已经分不清楚是自己的感谢,还是处于痛苦中外公的感谢。
那声音又说:“你在谢什么?不过是晚死几天罢了。”
也不知道说的是外公,还是女孩。
这梦痛得清晰,李司净即使睁开眼睛,见到车内单调枯燥的黑色座椅,也久久停留在绝望与伤心里。
他满眼都是泪水,始终无法回神。
直到温柔的纸巾靠近他的眼角,替他擦拭了泪水。
李司净在梦醒的泪眼朦胧里,抓住周社的手。
周社的手指修长,烫得惊人,连沾满泪水的纸巾也显得冰冷粗糙,更让他想起梦里冰冷柔韧的野草,混杂着粗砺泥土沙石的感觉。
外公没能说出口的所有话,仿佛会有人仔细聆听。
但他清楚,聆听的人不会是他。
李司净毫不意外的发现自己侧躺在周社的腿上,稍稍转头见到他关切的眉眼。
满脑子是宋曦的建议:你可以试着相信他。
车辆轰鸣里,李司净犹豫的尝试相信他。
“我做了一个梦……”
声音低哑,仿佛呓语。
周社出现了李司净能够读懂的情绪,在伪装的温柔之下,露出了一丝从未见过的赧然笑意,仿佛被李司净的梦,逼得毫无准备。
他一句话没说,却像什么都说了。
李司净顿时醒悟,羞怯替代伤感,一涌而上。
“不是那种梦!”
第30章
李司净猛然翻身起来, 额头撞得生痛。
“啊!”
万年紧张的看后视镜,“怎么了怎么了?”
只见李司净捂着额头, 周社坐在一旁,无奈的劝说:“起身不要那么急。”
似乎李司净撞到的不是周社的下巴,而是钢是铁是不知疼痛的石头,只有他一个人在痛得捂头。
“你头那么低干什么!”
周社辩解:“我也不知道你会突然……”
李司净不听,“闭嘴,都怪你!”
只有万年在驾驶席偷偷笑,还被李司净一个眼刀。
“再笑扣工资。”
特别的资本家。
车里安安静静,又只剩轰隆回声。
李司净对梦的记忆都要吵掉了,只能皱着眉,靠着窗, 努力去回忆。
外公救了一个女孩, 被打得半死。
又在快死了的时候, 有人救了他。
李司净听过那道声音, 冷漠尖锐,像是记忆里外婆的声音。
可他从没在外公的日记里见到这样的事情。
就像是一场奇幻梦境, 是他想太多、看太多,杂糅出来的怪梦。
李司净本想问一问周社。
现在算了, 空剩了一腔怒火,埋怨自己怎么睡着了, 抱怨周社好端端的低头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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