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迈开步子,混杂于烂泥黑影中的幽绿,漂浮如萤火虫,飞在了前方。
周社……
李司净步伐蹒跚,仍带着痛,依然不敢停歇的奔走。
周社到底跑哪儿去了?
李司净曾经不想活。
他明明拥有美满的家庭,依然会涌上莫名的孤独和寂寞。
无数夜里,从满是尸体的梦中惊醒,永远都在思考,梦里拿刀的男人到底是谁。
现在他知道了,他清楚无比。
李司净追着那些莹莹发绿的光亮,照出了漆黑的前路,再也没有了阻碍。
他忽然懂了,自己为什么能够看到满眼绿色的萤火。
不是妖魔,不是鬼怪。
是活人挣扎着想死,死人遗憾着想活的念想,生生不息,回荡于空旷寂静的山里。
终于被人倾听。
谁会听到他们的愿望,谁会实现他们的愿望,李司净心里有着猜测。
他想,无非是他从没见过的外婆,或者现在找寻不见的小叔。
他们是什么都没有关系。
他们是他李司净的亲人,在这寂寥无声的山里,李司净只用找到周社。
找到他的小叔。
李司净耳膜鼓动,奔跑在一片漆黑里听到了声音。
“司净的幻觉越来越严重了,他说上课的时候,明明在认真听讲都会做梦,见到大山,见到树林,见到不认识的人在说话……”
外公担忧的声音,仿佛在对谁诉说,忽远忽近。
“灿芝一直担心幻觉会耽误孩子读书,一定要领他回来看看。我本是不同意的,司净从山里出来,有了这样的名字,还回到山里,恐怕很难再走出去……”
萤火跳跃,外公一声一声的讲述,回荡在他耳畔。
“他见到的,应该是过去和未来。只是他太小了,实在理解不了世界的复杂,你是孩子的外婆,怎么也要想想办法啊……有的时候,连我也找不到他了……”
李司净不停奔走的脚步,终于明白了年幼时候的梦。
他会消失不见,他会见到过去和未来。
梦境中刻入骨髓的那一声“你该回去了”,都是外公在找他。
是他一次一次离开躯壳,见到了根本不明白不懂得的世界。
李司净心若擂鼓,他在黑暗里听得外公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司净上幼儿园啦。我常常会去看他,又时常找不到他……若是您遇到了,请务必送他回来。那不是他该去的地方,他还太小啦。”
李司净听了,觉得奇怪。
这不是外公跟外婆说话的语气,却不知道是外公跟谁说话的语气,如此毕恭毕敬。
不过片刻,引路的幽绿萤火打着旋儿,停了下来。
李司净再转眼,发现自己站在了陌生的街道,唯独眼前花里胡哨的大门有些眼熟。
可爱的招牌,写着幼儿园的名字,各种小花小猫小狗,成为大门点缀,彰显出小朋友才喜欢的幼稚。
“老师再见!”
“回家啦!”
吵吵闹闹,奶声奶气的道别,伴随着幼儿园大门的打开。
鱼贯而出的小孩子,一个个矮矮胖胖,穿得花里胡哨,被自家大人接走。
又有老师牵着小孩子到了门外。
“净净,你爸爸还没来吗?”
“嗯,爸爸说,今天会晚一点,他要开会。”
李司净盯着那孩子有些回不过神。
他见到了自己。
顿时意识到,这是他小时候读的幼儿园,这是他小时候的梦。
穿着橙黄鲜绿童装的小孩儿,快乐的跑到了幼儿园大门旁的游乐区。
平时小朋友们争来抢去的滑滑梯、转转椅,都成了不受欢迎的摆设。
只有留下来等家长的孩子,才会去玩。
李司净见到年幼的自己,独享快乐的滑梯。
忽然想起了那个梦。
周社呢?
如果他的梦就是在这一天,周社应该会来陪他。
可是幼儿园空旷的游乐区,迟迟没有人来。
李司净望眼欲穿,甚至走得更近,唯恐他漏掉了幼儿园里藏着的灰色身影。
老师们聚在一起聊天,有孩子在,就不得不等着。
“净净真的很可爱,他长得好像他爸爸,基因太优秀了。”
“其实更像妈妈啦,前两天是妈妈来接的,你都没看到。母子俩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净净长大了肯定跟妈妈一样漂亮。”
李司净耳畔听着闲聊,找着周社。
忽然,衣摆受到了一阵抓扯。
他回头,见到了小小的自己。
脸庞浑圆,眼睛清澈,像是有着妈妈容貌的卡通小娃娃般,伸手抓着他的衣摆,充满好奇。
“叔叔,你也在等人来接吗?”
年幼的他,扬起小脸。
李司净脸色苍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梦里,被自己抓住。
他没有回答,年幼的自己却自问自答。
“叔叔,你也等人来接的话,可不可以陪我玩跷跷板?”
他松了手,兴奋的跑到了跷跷板的一端。
“平时这里好多人的,我抢不过他们。今天没有别人,正好你来了,可以陪我玩!”
熟悉的话语,熟悉的回响。
李司净盯着兴奋雀跃的孩子,头脑轰然。
他在等周社来接,可是周社没有出现。
梦境里根本不存在的“叔叔”,只不过是他永远见不到的自己。
他找不到周社了。
他弄丢了周社给他的刀,弄丢了他的小叔,即使在童年的幻梦里,也没有见到他想要见到的身影。
李司净彷徨无措的站在那里,直到自己如梦一般,听到了爸爸的呼喊。
爸爸来了,自己扑了过去。
然后父子俩都离开了幼儿园,只剩下了李司净。
这样的梦,这样的过去,还有许多许多。
李司净看着自己穿着的灰色风衣、衬衫、黑色长裤,越来越怀疑“周社”的存在。
他并没有买过和周社一模一样的衣服。
可他为什么穿着和周社相同的灰色风衣。
“叔叔,你又来了。”
混乱的梦境像是混乱的幻觉,李司净再度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他转过头,见到年幼的自己穿着短袖短裤,仿佛是盛夏,又比幼儿园的时候年长了一些。
孩子趴在书桌上,一笔一划笨拙的落笔:我梦到了山。
“你在写什么?”
他问他自己。
年幼的自己执着的去写自己梦到了山,头也不抬的回答他。
“我在写日记。”
李司净沉默的站在自己的身旁,见到笨拙的字迹一行一行。
我梦到了山。
天是黑的。
但我不怕黑。
因为有月亮,还有……
年幼的孩子停下笔,冥思苦想,转头望向李司净。
“叔叔,蜡烛怎么写?就是外公家里到了晚上,会发光的那种蜡烛。”
城里很少停电,也用不上蜡烛。
可是外公家里偏远,时常断断续续的停电,到了晚上总会点燃一支红蜡烛,燃出点点氤氲的香气。
李司净拿过笔,帮自己在空白处写下了“蜡烛”。
他已经没有心情嘲笑自己,小时候怎么连蜡烛都不会写。
只是一味的去想,这应当是祭坛里照亮了命书的蜡烛。
歪歪扭扭的日记,多了字迹飘逸的“蜡烛”。
有人代劳,小孩子就会犯懒。
年幼的自己,玩着那支笔,看着李司净写下的字和自己丑丑的字,顿时不想继续了。
“叔叔,你要写吗?”
他眼睛里透着笨拙的狡黠,似乎找到了更好玩的事情。
“外公说,我把想告诉他的事情,写在日记里,无论过多久都不会忘记,无论隔多远,他都会知道。”
李司净握着笔,听着这样的话,难以回神。
外公一直为他写着日记,无论过了多久,无论相隔多远抑或生死,他也能知道外公的所思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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