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太年轻了,自尊心比很多事都重要。”栾也思索片刻,“特别是涉及到钱的事,没有必要让对方知道。”
柏明丞的方向是新闻摄影,一个对摄影技术和摄影内容要求都极高的方向。他家境优渥,不需要在花费上有过多的担心。更多时候让他不满意的只有自己的照片。
他希望自己一举成名,成为下一个尤金·史密斯或者艾森斯塔,拍出举世瞩目,流芳百世的新闻照片,永远留在新闻摄影的里程碑上。
自我苛求与压力让他几乎把所有空闲时间都花在了摄影上。但对照片的不满意所带来的自我否定,又让他焦虑与日俱增。
新闻摄影需要去的地方非常多,很多时候柏明丞会希望栾也和他一起去,在焦虑时给他一点建议和思路。但那个时候栾也同样很忙,他们已经认识了许颂,许颂那个时候经常会给他介绍一些摄影商务活动,譬如秀场摄影或者杂志拍摄,用来赚钱。
很多次的分歧之后,两人之间的争吵开始变多。
柏明丞认为栾也只知道拍摄糖水片,作品毫无内涵与思想,缺乏对摄影的尊重。他希望栾也和自己一起拍一些远离商业的,真正值得被铭记的作品。
栾也尝试过迁就对方,陪他一遍一遍去各种环境恶劣的地方寻找素材,但柏明丞依旧没有拍摄出他想要的完美作品。而栾也为了陪对方耽误了太多学习和工作,开始十次中有四五次拒绝天南地北耗费时间。
大二暑假前,一次争吵之后,栾也忍不住告诉柏明丞:“摄影只是为了记录,并不是为了创作史诗叙事。如果你唯一的诉求是拍出完美的摄影,那本身就没办法成功。”
柏明丞看了他很久,开口时语气和脸色都很差:“你觉得我拍不了新闻摄影,应该和你一起拍商务?”
“我不是那个意思。”栾也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会很痛苦。”
隔了很久,柏明丞回答:“痛苦是完美创作的必经之路。”
这次争吵不久之后的暑假,许颂给栾也介绍了一个活动,去西雅图拍摄一组肖像摄影。栾也答应了没几天,柏明丞提出让栾也陪他一起去趟加沙,拍摄一组照片,用来参加当年的国际新闻摄影大赛。
当时栾也已经签了合同定了机票,拒绝了柏明丞。
收拾行李的时候,栾也听见客厅里柏明丞突然问:“你是想分手吗?”
房间里,栾也收拾东西的手停了。他转头反问对方:“那你呢?”
他们没有再说话。
后来栾也想过,如果他和柏明丞一起去就好了。
如果他和柏明丞真的是歌里唱的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的恋人就好了,爱情如生命,告别似绝症。又或者,如果他们只是世界上众多貌合神离的爱侣一双,失去了对彼此任何一点情谊,分开能够说得像最寻常的告别。
但偏偏他们介于这中间,拿着爱残留的余温,又保持自己这个年纪的骄傲。既不愿意低头,也不愿意服软。
栾也应约去了西雅图。柏明丞前往中东,为新闻摄影的比赛做准备。
很长时间里栾也不知道怎么开口缓和关系,只能发消息提醒柏明丞注意安全。
柏明丞偶尔回复一句知道了。
暑假很漫长,栾也再一次听见柏明丞消息,是看到了对方的作品。
战火里一对父女穿着褴褛的加沙民族服装,女儿倒在血泊里,被炸断了双腿,鲜血喷射一地,身体无力的垂落。父亲无助的抱着女儿的头,正仰着头哭喊求救。四周都是战火过后的断壁残垣,整个场景完全是昏暗的。只有一缕清晨微弱的日光刚好落到他们脸上,将场景由暗到明过度。
女儿面上带着疼痛和死亡带来的恐惧,眼睛看向镜头的方向,瞳仁像绿松石。
这张《战争中的父女》,被柏明丞发到了社交网站,转发超过数万次,被最权威的新闻摄影官方网站转发,引发了巨大的关注。
毫无疑问,但从技术层面来看,这张照片的构图、光线、层次都堪称完美,使画面中的苦难与恐惧极具冲击力,是优秀的新闻摄影作品。但与此同时而来的,是巨大的舆论风暴。
有人认为新闻摄影是一种不介入行为,只有记录的职责。而更多人认为这是对于苦难的镜头霸凌,当你的镜头面对的是死亡与求救,你应该考虑的是一张完美的照片,还是人的生命和尊严。
当时栾也还在西雅图,当即给柏明丞打了电话,对方没有接通。栾也立刻结束了拍摄,返回加州的家中。
柏明丞离开了加沙,但没有回加州,也没有回柏家。
所有人包括柏明川和栾也都在找他,但他杳无音讯,手机关机,像是人间蒸发。
直到某天凌晨,柏明丞给栾也打了一个电话,通话时间整整9分20秒。
后来柏明川和柏母,都一次又一次问过栾也,那通可以称得上是柏明丞遗言的九分钟里,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其实几乎什么都没有。
除了栾也喊了柏明丞的名字,一直问他在哪里。整个电话里柏明丞完全沉默着,没有任何交流。一直到挂断,他才报了一个酒店的名字。
“拍完照我救她了,没有用。”
这是柏明丞最后一句话。
凌晨完全沉默的九分钟,让栾也感受到了突如其来的剧烈恐慌。
栾也一路驱车前往酒店,打开门的时候,他听见浴室里传来的微弱水声。
踹开浴室门的瞬间,冰冷的水汽裹挟着铁锈味扑面而来。浴缸里的柏明丞毫无生气,栾也蹲下身,碰到了他冰凉的皮肤。
樊青攥住了栾也的手。
震惊和错愕之中,他突然后悔了。
他曾经想过很多次柏明丞现在应该是什么样子,在哪儿。但他从来没想过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房间里陷入了安静。良久之后,樊青才开口。
“后来你就……生病了。”
“嗯。”栾也声音听起来还算平静。“重度焦虑和抑郁,也上不了学。”
“你应该见过我左手上的伤了吧。”栾也问。
樊青低低“嗯”了一声,栾也接着说:“就是那个时候留下来的。生病,有时候会控制不住自己,后来被其他人发现了。”
“听起来有点幼稚,还有点非主流是吧。”栾也说。
樊青攥紧栾也的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沙哑:“没有。”
“是吗。”栾也笑了笑,“没办法,那个时候情绪很不好,这样会让自己舒服点。”
“除了那次自杀,其实还想过很多其他办法。跳楼,吃药,有时候想象力还挺丰富的。但是不可以,因为他们总跟我说,这样会让爱你的人伤心——让离开的人伤心,让还在的人伤心。好像我如果去死了,就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一样。”
樊青忍不住把脸靠近栾也脖颈间,感受对方皮肤的温热,呼吸洒在栾也身上,有点颤抖。
他想起了第一次带对方进雪山,那天夜里,栾也说的那句话。
栾也感觉到了,一只手被樊青攥紧了抽不出来,干脆翻了个身,和对方额头抵着额头,呼吸缠绕在一起。
“然后就会希望自己突然得一场急病,或者拍摄或者外出拍摄时出什么意外,突然死了就行。又能赎罪又没什么对其他人的负罪感。”栾也在黑暗里笑了两声。
“老天要我死,总不能再怪我了吧。”
樊青沉默不语,只是听着栾也把过去完整的剖析,摊开来给他看。
“后来不会了,吃了两年多的药,脑子里就能控制住不要有那么多神经病的想法。也能开始干点别的,比如摄影。”
两年来的闭门不出之后,是无比频繁的外出摄影。栾也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摄影上,开始在圈子里有了名气,作品价格一路水涨船高,还办过几次摄影展。
只是不再拍人像。
这些年里,他去了非常非常多的地方,足迹遍布各个角落。除了突然犯病没办法出门,几乎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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