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需得到惩戒,以忏悔你的过错!’
伴随着蛾群嗡嗡的振翅声,这些语言化作缕缕污秽漆黑的丝线,钢丝般扎入老村长仅存的右耳之中。
瞬间,老人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踮起脚,原本佝偻的脊背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不正常地向背后弯曲,似乎有一只大手攥住了他的身体,要把他拦腰折断。
痛苦的神色浮现在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而在这些饱含风霜的褶皱之下,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皮肤内鼓动,撑起松弛的皮肤,凸出密密麻麻的蛾翅模样。
他整个人都如同化为了一只人皮吹起的气球,气球里盛满了无数飞蛾。此刻这些飞蛾狂乱地舞动着翅膀,在体内将他的皮肤向外支撑开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场在黑暗中的无声酷刑才终于结束。
独耳老人噗通一声跪坐在地。
他满头冷汗,颤颤巍巍地双手合十,额头抵住手埋到土地上,念念有词地祷告着,祈求蛾首的息怒。
飞蛾在夜空中翩飞,它们投下冰冷的目光,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这个凡人。
许久,它们终于再度开口:‘伟大的蛾首宽恕你,只是你需要尽快准备好你的继任者,担任下一任祭司。’
颤抖着松了一口气,老村长连连点头:“村里新一代的孩子们之中,蛾首似乎最为中意孙家那个幺儿。”
“只是她的父母过于愚昧,还不情愿向神献上她……但没关系,”村长喘了一口,撩起衣袖抹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我会继续劝说他们,让他们相信,成为蛾首的祭司是无与伦比的荣幸。”
说话间,他眼前似乎浮现出那个被神看中的小女孩,浮现出她那双躲在母亲身后的、惊惧不安的双眼,思绪不由得飘忽起来,回到遥远的曾经。
独耳老人是在十二岁那年,正式经由仪式,成为蛾首的祭司、蜂蟻村的领导者的。
那时,尚且年幼懵懂的他被几个成年人拉离父母身边,远远围观的村民们保持着沉默,他所能听见的一切唯有飞蛾嗡嗡的振翅之声,还有父母声嘶力竭的哭喊声。
他也不禁害怕起来,双腿不断地蹬踹着,在山林间划出两道深刻的痕迹。
最后,他被按在一口漆黑的洞穴之前,无数拱卫此地的飞蛾停在洞穴石壁上,像是一双双凝视着他的眼睛。
他感受到,押送他过来的成年人似乎也在恐惧,按住他的手正在轻颤——紧接着,一抹寒光在他眼前划过,那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吹毛可断的刀身倒映出他淌满涕泪的面孔。
那柄匕首被高高举起,停顿一瞬,随即重重落下……
现在想来,他当时应该是在尖叫的吧?
但当那骤然被割去的左耳滚落在地时,巨大的恐惧和痛苦已经使他发不出任何声音,飙出的鲜血染红了目力所及之内的一切。
然后,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只飞蛾在某种意志的指令下,落到了他血流不止的左耳伤口处,敛起双翅,向耳道中爬行。
到了那时候,痛苦早已被麻痹,他怔怔地趴在地上,视线盯着眼前布满抓痕的土地,渐渐安静了下来——
在那一刻,庞大而无序的知识被灌入他的脑海,他终于听见了他从未听到过的声音。
他听见双翅如人面的飞蛾们在窃窃私语;
听见押他前来的村民们心中的惧怕咒骂;
听见一切含有恶意、惧怕、怒火的语言……
“语言”像是被赋予了形态,正如蚕吐丝一样,从人的口中吐出,飘散在各处;而含有恶意的“诅咒”则是污浊的深黑色,裹挟着不为人知的强大力量。
在游丝般的语言之中,他同样找到了来自他父母的哭喊。
但这些饱含悲怆的丝线混杂在众多语言中,色泽灰暗,毫不明显,令他倏然感到乏善可陈,不值得一顾。
在胸膛中,原本作为孩子的天真和情感仿佛被骤然抽去了,唯有对于蛾首的信仰和敬畏如同旭日升起,指引他坚定践行的道路。
——就在那一天,他完成了光荣的蜕变,因蛾首的选择而变得与众不同,不再囿于作为普通人的庸庸碌碌的一生。
“真是可笑。”
收敛思绪,如今已垂垂老矣的村长摇摇头,评价他的继任者的父母,“他们根本无法理解,成为祭司带来的,会是永恒的蜕变和新生……”
“新祭司只是经由他们的身体和血脉,诞生于世,但她永远不会属于他们——我们会是蛾首的孩子,为祂牧养子民的代理人。”
“从此,人世间的亲缘和情感将与我们无关,我们只为信奉蛾首而存在着,并在死后蜕下臃肿的肉体,真正成为蛾的子女……”
翕动着干瘪的嘴唇,村长如此喃喃自语。
他像是在嘲笑其余村民的不虔与无知,也像是在说服自己:他一直以来坚持的道路,是无比正确而光辉的。
飞蛾在老人头顶嗡嗡低鸣,表达着赞许:
‘只要完成这一次破蛹,伟大的蛾首将离那个位置更近一步……’
‘等到那天,所有生灵都将被祂恩赐,踏入死亡和新生交接的不灭永恒之中。’
独耳老人深吸一口气,与众飞蛾异口同声道:
“——万事皆服从于伟大的蜕秽神主!”
第29章
次日清晨, 太阳被毛毡般厚重的云雾遮蔽,洒下一片惨白黯淡的光线。
在充满不安因素的陌生环境中,一行学生都早早起床, 围在一楼餐桌边,四周异常安静,竟没有一个人有提起话题的兴趣。
手上舀起一勺勺粥塞进嘴里,视线却漫不经心地飘向大门口,期待着那四个出山求救的同学能够像神兵天降一样破门而入,带着车辆和援助人员到来。
然而等大门真的敞开,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却是一身狼狈的那四位同学。
“我们昨晚大概十二点半偷偷出门,东躲西藏着来到车那边, 向山下行驶。”
“起初都很顺利, 直到一点多的时候, 山里忽然起了浓雾。哪怕我们打开雾灯,也根本看不见两米之外的东西。”
“我们不断向前行驶, 但无论过了多久, 都停留在同一段路上,一次又一次看着熟悉的树出现在车窗外。”
“周围安静得可怕, 就好像整个世界都只剩下黑暗, 以及车内的我们几个人……我们坚持了大概四五个小时, 按理来说早就应该开到山外的城镇上了,结果我们还被困在山里。”
“最后天都亮了, 我们实在没有办法,汽油和身体都支撑不住, 只能回来。”
听着四人的经历,众人眼中希望的火苗逐渐被浇灭。
视线无助地飘向窗外, 只见房屋影影绰绰地藏在雾后,像海市蜃楼一样虚幻。
紧接着,雨滴淅淅沥沥地打下来,细密的雨丝织成巨网,似乎将整座山和所有人,都困在了网里。
李音失手将勺子掉落在地,浑浑噩噩地抱住头,轻声低语:“从抵达这里开始,我就觉得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一场无法逃脱的噩梦。”
坐在她身旁的易逢初,则上下打量着满身疲惫的四个同学,一双深黑的眼瞳看不出情绪。
这四个人,虽然他们的外表、行为一切如常,可在易逢初的眼中,他们背后的命运线已经全部被浸染成污秽的全黑色。
昭示着他们身上的异常——“他们”已经不是他们自己了。
易逢初这一打量,让四人的动作纷纷一僵。
这几个占据人类躯体、等待破蛹化蛾的神之仆役,几乎是在这一刹那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何为恐惧。
它们下意识停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看向易逢初,谨慎得像是生怕惊扰某种可怕的存在,顶着的压力简直比面对蛾神时更甚。
直到发现易逢初再度低下头喝粥,面色如常,应该没有发现异常,它们才松了一口气。
“这一晚太累了,我们先上楼休息一会儿。”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