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忌先是不觉有什么,等和他们擦肩而过,才微微一愣。
杨康年刚刚喊李道生什么?
……大人?
前世里,因为出身和做派的关系,他们不是最看不起李道生了么?
今天怎么突然转了性儿……
抱着这一丝出乎意料,他快步走进去,竟也没有人拦。
他本以为,李道生应该是在议事阁里面,谁曾想,刚穿过那条短廊,就看见了站在凌霄花墙下的熟悉身影。
艳丽的花更衬那人肤如白雪,裴忌走过去,随手折下一枝来,插在了阉人的发髻上。
李道生余光瞥了他一眼,淡淡嘲道:“就这么进来,他们倒也不拦你。”
裴忌装模作样地唉叹一声,望着李道生被花蕊衬得更加冷艳动人的面容,忽然低声一嗤笑:“还不是因为,那三皇子是个废物。”
“信口胡诌,”李道生淡淡骂了他一句,轻晲他一眼,语气里却是没有多少真正责怪的意思,“小心被别人听了去,陛下治你个掉脑袋的大罪。”
若是往日里却是如此,但今天……
这宣政院四下无人,惟有风声。
裴忌漫不经心瞥了周围一眼,俯身凑到李道生耳畔,眼里的笑意更甚,大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纨绔之感,让人听了就火大,可偏偏他说的又是实话。
他挑着唇道:“可我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却只轻飘飘地骂我一句,看来,司公心里,明明也是这么想的。”
李道生皱皱眉躲了一下,又沉默不语,裴忌权当他默认。
他从身后轻轻搂住太监的腰,伸手摸了摸李道生腰间那把威风凛凛的短刀,刀的顶端镶嵌着颜色低调的宝石,十分冷硬。
裴忌忽而想起自己院中的事,唇角弧度似笑非笑:“司公,现在封锁老皇帝病重的消息,恐怕来不及了。”
李道生拂下腰上作乱的手,皱着眉转过身:“你又是如何得知?”
“北夏那美人走了,那日公公应该也听到了她的身份,”裴忌道,“想来他国细作都撤走了,除了通风报信,还能有什么原因?”
这话说的自然不假,叶忍冬在这里潜伏了这么多年,没道理突然离开,只有最重要的任务完成才会回去复命,或者,她已经发现了比自身任务更重要的信息,要亲自传送回去。
虽然如此,李道生却注意到了别的地方。
听到某个词,他猛地蹙起眉,抓着裴忌的衣领,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美,人?”
他红唇动了动,冷冷讥讽,“哼,我看,裴大人是遗憾没跟她一起回去。”
裴忌却仿佛完全不觉得这是个问题,他垂下眸,握住李道生的手腕,吻了一下他的掌心,放到最靠近自己心脏的地方,挑唇轻笑:“那司公想要我怎么证明呢?”
他说,“挖出我这颗心,埋在公公最喜欢的凌霄花下,足够让公公相信了吗?”
若是旁人说出这话或许是恐吓,但李道生知道,裴忌是真的做得出这种事。
他当即甩开他的手,骂人的话到了嘴边,又舍不得骂得太重,只能挑了个最不轻不重的:“真是口无遮拦惯了,什么胡话都敢说出来了。”
裴忌弯着眼睛露出虎牙,汹涌的暗流压在湖面之下,眼中光亮盈盈:“公公要质疑我的真心,我当然得为自己证明一二。”
李道生心里当然也就生气不起来了。
毕竟再怎么样,总不能真把裴忌的心挖出来。
但方才酸涩的感情总要有个出处,他只得用曲指敲了一下裴忌的脑袋,嗔怪了一句:“要证明你的心就要动刀子,哪天怀疑我的真心了,也要朝我来不成……?”
裴忌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他自然不会用这种伤害阉人的方式。
真有那么一天,他会直接把李道生锁起来,藏在一个只能接触到自己的地方,逼他对自己说出几句好听的话。
哪怕不是真心……
他也心甘情愿。
他会亲手再把狗链子送回李道生手里的。
他会让李道生愿意的。
当然,或许永远都不会那么一天。
哄一哄就能让司公待在自己身边,又何必用那种粗暴的方式呢?
再阴暗的思绪也只不过转瞬即逝,他们二人好不容易携手走到这里,那只不过是最极端的一种局面罢了,总不会比上一世更加惨烈,也就不需要太担心。
现在更需要担心的,恐怕还是眼下的局面。
说实话,老皇帝这一世病重的太早了。
一切都还没有成熟,甚至连上一世两个派别的斗争都还没有完全形成,就已经要共同面对外敌了。
不过从另一个层面来说,老皇帝死得太早了,就跟上一世的裴忌一般,什么事都还没来得及做,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见李道生重新陷入沉默,裴忌跟着他的目光一起,看向这清流文人口中趋炎附势的凌霄花,再见李道生比平日里更加心思阴沉的眼睛,突然就猜到了什么。
他拉了一根藤的凌霄花过来,又随手把它扔到墙头去,淡淡道:“司公担心这个?”
担心靠山山倒,担心鸟尽弓藏,担心自己还没有达到权势滔天的地步,只能得一时的盛荣,又要沦为刀俎鱼肉的局面。
毕竟皇权不比其他,在没有绝对的掌权之前,不可轻易撼动。
但这本书中,李道生既然能成为主角,那便不是空口无凭的。
裴忌于是扯唇一笑,毫不顾及地撕开了大梁的遮羞布:“要我说,那老皇帝活不了几天了。”
“届时必定有皇子来继承帝位,三皇子虽受宠,也封了太子,但最多占个名正言顺,其人什么做派,公公也已经看到;二皇子耳根软,喜欢听亲信的话,当傀儡不错,当君王不行;至于司马胜,身边的人不死上一两个,他是不会醒的。”
“杨康年他们的态度太温吞,说好听点,也就是心系黎民百姓,总想着打了仗,百姓们便会受苦,但稍不留心就会被周围的豺狼虎豹咬下一口肉。”
“其实这本来也不为错,在风清朗正的太平日子里,他们这仁政的效应倒是正适合;可司公应该也知道,太平盛世已经是上个朝代的事了,自大梁建立以来,我就没见几个地方安生过,这个时候要还是推行仁政那一套,是实行不下去的,到时候,整个朝廷还是得靠司公。”
分析完如今变幻莫测的局势,一切都明晰了许多,裴忌却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他再度俯身,盯着如今面色愈发红润的阉人,挑起唇角,“公公若是担心后世口舌,这罪责推给我也可。”
到时候看谁顺眼就推哪个皇子上去当傀儡,裴忌代天子出门征战,笼落兵权,至于财政大权,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便好,这两个权力落在手中,辅以刑法,只要好好经营着,后世最多骂一骂裴忌一个质子越俎代庖,绝对怪不到李道生身上。
就算李道生是太监,那也是扶大厦于将倾的太监,最多对他的出身诟病两句,还能真怪他故意夺了皇权吗?
说着,裴忌又从这墙上折下一只更加新鲜的凌霄花来,塞进自己的衣襟,小心翼翼地夹好,慢条斯理地总结道:“反正……大梁和北夏我一个都不打算选,我选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司公。”
在这人眼中,仿佛天下就没有什么难事。
或许因为曾经是皇室子弟,夺皇权,甚至让皇帝做傀儡自己摄政这般大逆不道的谋反之事,都能被他说得轻飘飘。
李道生怔怔看着他,不知是因为今日的烈阳太耀眼,还是被他竟然直接把凌霄花塞进衣服里的动作所灼烫,忽然移开眼去,心脏也跟着嘴唇而发烫:“你……你不是不喜欢凌霄花吗?”
裴忌身体一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场景,心中尖锐地疼痛了一下,又不知为何,渐渐松懈下来。
他灵活地把手指一根根嵌李道生的手,指尖上还有花瓣染上的汁水 ,碰到阉人纤白的掌心,也就一下子染上了几处粉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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